周祖謨:關於唐代方言中四聲讀法的一些資料

《切韻》一系的韻書都是按照平上去入四聲來编排的。漢字的讀音有平上去入四聲的分别是從很古就有的,四聲的名稱和四聲類別的確定則從宋齊時代開始。從文獻上我們知道宋洛陽人王斌曾著有《五格四聲論》,到梁代吳興沈約又著有《四聲譜》,後來編纂韻書的人就以四聲來分韻了,如梁夏侯該《四聲韻略》、北齊陽休之《韻略》都是如此。到了隋初陸法言编纂《切韻》也就采用了這種辦法。

《切韻》在字的聲調的分别上跟晉宋以迄隋初許多韻文的押韻基本上是相合的,足見《切韻》在這一點上是有根據的。但是古四聲究竟是怎樣讀的始終是難以確定的一個問題。

從現代漢語的方言來看,各處方言的調類跟《切韻》一系韻書中四聲的分合有很大的不同。現代的方言平聲都分爲兩類:一類是陰平,一類是陽平,陰平都是古清聲母字,陽平都是古濁聲母字。上去兩聲有些方言也隨着聲母的清濁各分爲兩類,即陰上、陽上、陰去、陽去。但大多數的方言上聲全濁聲母字都讀為去聲(次濁聲母字不如此)。入聲有些方言保留,有些方言讀爲平聲或去聲;保留入聲的又有的跟平聲一樣分爲陰入、陽入兩類,有的則不分。因爲調類的分合不同,各處方言調類的數目也就不同了。少的有四個調、五個調,多的有六個調、七個調,更多的有八個調、九個調,例如北方話系統内很多方言只有四個調,南京話有五個調,客家話有六個調,福州話、廈門話有七個調,吳語系統的方言一般都有八個調,廣州話有九個調。古今調類的分合如此不同,要考研古四聲的讀法就更加困難了。

但是從現代方言的調類分别和古四聲的類别比較來看,同屬於古四聲的一類而現代方言分屬兩類都與聲母的清濁有關,這是一件很明顯的事實。就平聲來看就很清楚。那麼,古四聲在陸法言的時候是否同一調類之中已經就有了這種區別了呢?我們還没有材料能够說明這一點。但因聲母清濁不同而聲調的讀音有異,從唐代的一些文獻裏已經可以看出一些端緒來。

首先我們看到唐代有些方言的上聲全濁聲母字已經不讀上聲而讀去聲。

白居易《琵琶行》:“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孃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颜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這裏面“部、婦”兩個字都是上聲全濁聲母字,其他的幾個韻腳如“住、妒、數、污、度、故“等都是去聲字,足見在白居易的口裏“部、婦”兩個字已經讀同去聲”。白居易生長於河南,後遷居陕西渭南縣。這首《琵琶行》是在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16)作的。

昭宗時李涪《刊誤》中曾經批評《切韻》說:“吳音乖舛,不亦甚乎?上聲爲去,去聲爲上⋯⋯恨怨之恨則在去聲,很戾之很則在上聲;又言辯之辯則在上聲,冠弁之弁則在去聲;又舅甥之舅則在上聲,故舊之舊則在去聲;又皓白之皓則在上聲,號令之號則在去聲。又以恐字恨字俱去聲;今士君子於上聲呼恨,去聲呼恐,得不爲有知之所笑乎?”這裏所舉的“很、辯、舅、皓”等字都是上聲全濁聲母字,“恨、弁、舊、號”等字都是去聲全濁聲母字。李氏又說:“凡中華音切莫過東都,蓋居天地之中,稟氣特正。予嘗以其音證之,必大哂而異焉。”李氏既然不同意《切韻》的分法,可知當時洛陽音上聲全濁與去聲全濁已經讀得一樣。

這些事實可以初步說明聲調的分化從唐代已經開始,而且聲調的分化與聲母的清濁有關係。

至於四聲一類之中而分别為兩個不同的聲調,我們也看到了一些资料。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内沙門安然的《悉曇藏》卷五中定異音條有這樣一段話(卷八十四,414頁):

諸翻音中所注平上去入,據檢古今,難可以爲軌模。何者?如陸法言《切韻序》云:古今聲調既自有别,諸家取捨亦復不同。吳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涉重濁,秦隴則平聲爲入,梁益則平聲似去。若爾風音難定,孰爲楷式?我日本國元傳二音:表則平聲直低,有輕有重;上聲直昂,有輕無重;去聲稍引,無輕無重;入聲徑止,無內無外。平中怒聲與重無别,上中重音與去不分。金則聲勢低昂與表不殊,但以上聲之重稍似相合,平聲輕重,始重終輕,呼之爲異。脣舌之間亦有差異。

承和之末,正法師來,初習洛陽,中聽太原,終學長安,聲勢大奇。四聲之中,各有輕重。平有輕重,輕亦輕重,輕之重者,金怒聲也。上有輕重,輕似相合,金聲平輕,上輕始平終上呼之,重似金聲上重,不突呼之。去有輕重,重長輕短。入有輕重,重低輕昂。元慶之初,聰法師來,久住長安,委搜進士,亦游南北,熟知風音。四聲皆有輕重。著力平入輕重同正和上。上聲之輕似正和上上聲之重,上聲之重似正和上平輕之重。平輕之重,金怒聲也,但呼著力爲今别也。去之輕重,似自上重,但以角引爲去聲也。音響之終,妙有輕重,直止爲輕,稍昂爲重。此中著力,亦怒聲也。

這一段話裏内容很豐富。雖然有些話我們還不能完全理解,但對於我們瞭解古四聲的讀法有很大的幫助。

安然《悉曇藏》作於日本元慶四年(880),相當唐代僖宗廣明元年。承和之末就是唐宣宗大中元年(847,白居易就是這一年死的)。安然這一段話裹所說的語言的事實都是公元9世紀以前的事情。

文中所說的表金兩家,指的是表信公和金禮信。日本淨嚴《悉曇三密鈔》卷上說:“我日本國元傳吳漢二音。初金禮信來留對馬國,傳於吳音,舉國學之,因名曰對馬音。次表信公來筑博多,傳於漢音,是曰唐音。”表信公傳到日本的漢字讀音是“漢音”,金禮信所傳的是“吳音”。依安然所說,表、金兩家所傳漢字讀音的聲調略有不同。

安然說:“表則平聲直低,有輕有重;上聲直昂,有輕無重;去聲稍引,無輕無重;入聲徑止,無内無外。”又說:“平中怒聲與重無别,上中重音與去不分。“所謂輕重,就是兩種不同的聲調。根據其他的材料,我們可以知道輕重的分别跟聲母的清濁是有聯繫的,例如日本空海的《文鏡祕府論》裏以“莊”字爲全輕,以“牀”字為全重就是一個例子。“莊”是照母字,“牀”是牀母字,清濁不同,所以說“莊”爲輕,“牀”爲重。又如日本古寫本《漢書•揚雄傳》殘卷“夔”字旁引《切韻》“葵癸反”下稱“上聲重”。“夔”是群母字,也是濁聲母,所以稱為重。由此來看,平聲有輕有重,就是平聲清聲母字和濁聲母字聲調不同。這跟後世四聲同一類中又分為陰陽兩類是一樣的。

依安然所說,表信公所傳漢字的讀音,平聲分爲兩種聲調,上去入三聲都是一種聲調,而上聲全濁讀入去聲。所謂“平聲直低”“上聲直昂”“去聲稍引”“入聲徑止”就是文中所說的聲勢低昂。這種四聲高低的情況跟唐代的《元和韻譜》所說“平聲者哀而安,上聲者厲而舉,去聲者清而遠,入聲者直而促“非常相近。至於平聲之中又分輕重,輕重的高低如何,安然没有說。

安然還提到承和末(847)正法師和元慶初(877)聰法師傳到日本的漢字讀音。這兩家跟表、金兩家不同,四聲各有輕重。這是值得注意的。

四聲各有輕重,那就成為八個聲調了。這跟現代吳語系統一些方言中四聲各有陰陽兩類很相似。這兩家所傳都是9世紀唐代北方的讀音,可是四聲輕重的讀法並不一致。安然所說,有些我們還不能完全理解。安然講到正法師的讀音,四聲各有輕重,平聲上聲的輕重是怎樣的分别,安然說的還不够明顯。至於去聲入聲,安然說:“去有輕重,重長輕短。入有輕重,重低輕昂。”這就比較容易懂了。

關於四聲輕重的讀法,在日本沙門了尊的《悉曇輪略圖鈔》裏有一段記載,他說:“私頌云:平聲重初後俱低,平聲輕初昂後低;上聲重初低後昂,上聲輕初後俱昂;去聲重初低後偃,去聲輕初昂後偃;入聲重初後俱低,入聲輕初後俱昂。”了尊的《悉曇輪略圖鈔》作於日本弘安十年(1287),當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從他記載的一段話來看,所謂輕重就是低昂的分别,重低輕昂。了尊的時代要比安然晚得多了,他對於四聲輕重的解釋跟安然所說9世紀正法師所傳的漢字讀音未必完全相合,但一定也是一種相傳的舊說。

姑不論了尊所記跟安然的話是否相合,根據安然的一些話,我們可以知道至少在唐代的時候方言中的四聲讀音已經有了因聲母清濁之不同而讀法也不相同的現象。他所說的輕重跟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韻》所說的陰陽應當是相近的。

從以上所舉的材料來看,儘管我們對於陸法言時代的四聲讀法還不够瞭解,可是對於唐代方言中的讀法可以知道一些。概括來說,有以下幾點:

(1)平上去入四聲在唐代已經因爲聲母清濁之不同而有了不同的讀法,調類的數目也有增加。

(2)唐代大多數的方言中平聲已經分爲兩個調類。安然説表、金兩家和正法師、聰法師兩家平聲都分别輕重就是一個證明。

(3)唐代有些方言中的聲調因聲母清濁之不同有了分化。可能比較普通的是上聲全濁字與去聲全濁字讀成一調。白居易和李涪的音就是如此。

(4)唐代有些方言四聲各有輕重,跟現代吳語粵語四聲各分陰陽相似。

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