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敘:「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章太炎先生在《國故論衡》有轉注假借說,曾加以闡釋說:「字之未造,語言先之矣。以文字代語言,各循其聲,方語有殊,名義一也。其言或雙聲相轉,疊韵相迤,則爲更制一字,此所謂轉注也。何謂建類一首,類謂聲類,古者類律同聲,以聲韻為類,猶言律矣。首者,今所謂語基。考老同在幽類,其義相互容受,其音小變,按形體成枝別,審語言同本株,雖製殊文,其實公族也。非直考老,言壽者亦同。循是以推,有雙聲者,有同音者,其條例不異。適舉考老疊韻之字,以示一端,得包彼二者矣。」根據章先生這番話,可以知道:「建類一首」是指文字的聲韵屬於同一語基,包括雙聲、疊韵與同音。「同意相受」是說文字的意義相同,可以相互容受。所以「轉注」就是「語基相同意義相同而形體不同的文字間之轉相注釋」。例如「考老」:論聲韵,是疊韵;論意義,說文「老,考也。」「考,老也。」也相同;論形體,卻不相同。因此,考老之間的轉相注釋,便是轉注了。
文字不是一人一時一地所造,可是各種文字用以記錄語言的功能則一。因此,同一意義的語言,甲地造的字可能與乙地造的字不同;起初用的字可能與後來用的字不同。這些在不同的空間與時間造出的語根相同意義相同而形體不同的文字,在某時某地都已普遍使用,既不能取消某一形體的文字,於是就用轉注的方法溝通它。例如:漢揚雄方言:「盂,宋衛之間或謂之盌。」盂與盌,意義相同;聲音上是雙聲字(都是喉音字);可是形體卻不同。於是用「盂,盌也;盌,盂也。」去轉相注釋,以爲溝通。宋丁度《集韻》:「吳人呼父曰爸。」父與爸,意義相同;聲音上也是雙聲字(古無輕脣音,故父爲輕脣而讀作重脣,與爸雙聲。);可是形體也不同。於是用「父,爸也;爸,父也。」去轉相注釋,以爲溝通。又如:章太炎先生新方言:「今人言的,在語中者,的即之字。」的與之,用作介詞,意義相同;在聲音上,是雙聲字(古無舌上音,故之爲正齒近于舌上而讀作舌頭音,與的雙聲。);可是形體不同。於是用「之,的也;的,之也。」去轉相注釋,以爲溝通。章氏新方言又說:「唐人詩多用無於語末,今語亦然,音轉如麼。」無與麼,用作語氣詞,意義相同(如白居易詩「能飲一杯無」即「能飲一杯麼」);在聲音上,是雙聲字(古無輕脣音,故無爲輕脣而讀作重脣,與麼雙聲。);可是形體不同。於是也可用「無,麼也;麼,無也。」去轉相注釋,以爲溝通。這些古今南北音同義同形不同的文字,互相注釋,都算轉注;轉注的功用,正是用來溝通古今南北文字的重複的。
關於轉注,有許多誤解。第一種誤解是把轉注當作造字之法。
在講「六書總說」時,就談到六書中的象形、指事、會意、形聲是造字之法;轉注、假借是用字之法。試看說文:「老,考也,从人毛匕。」「考,老也,从老省,丂聲。」一個人的毛髮起了變化(匕古化字),由黑變白,就表示人老了,所以老是個會意字。考,从老省,丂聲,是個省體的形聲字。許慎舉「考老」爲轉注之例,是指說解上用「老,考也」「考,老也」相互注釋;決不是說「考老」二字是用轉注方法構造的。否則,由「老」而言,轉注將何異於會意?就「考」而言,轉注又何異於形聲?可是,少數文字學家爲班固「六書」爲「造字之本」一言所誤,竟將轉注當作造字之法。這種誤解,又可分爲兩派,分述於下。
甲、形轉派:
唐朝裴務齊以「考字左回,老字右轉。」徐鍇已譏之爲「俗說」;郭忠恕也認爲是「野言」。可是宋朝鄭樵在《通志六書略》依然把「杲、東、杳」「本、末、朱」「叨、召」「衾、衿」等列爲轉注。元朝戴侗作《六書故》,也專以字形的反正倒側爲轉注,說:「何謂轉注?因文而轉注之,側山爲𨸏,反人爲匕,反欠爲㒫,反子爲云之類是也。」其誤都和裴務齊相同。
乙、形省派:
曾國藩與朱太學書說:「老者,會意字也;考者,轉注字也。凡形聲之字,大抵以左體爲母,以右體之得聲者爲子,而母字從無省畫者;凡轉注之字,大抵以會意之字爲母,亦以得聲者爲子,而母字從無不省畫者。其曰建類一首者,母字之形模尚具也;其曰同意相受者,母字之畫省而意存也。」曾氏以省體形聲爲轉注,因此把「老」歸會意,把「考」歸轉注。這與說文「日月」「上下」「武信」「江河」二字共證一書之例不同。原來曾氏之誤,也在把轉注當作造字之法,才有這種附會的說法。
關於轉注第二種誤解是不明白「建類一首」的正確含意。又可分爲三派,分述於下。
丙、部首派:
清朝江聲作《六書說》,說轉注云:「轉注則由是而轉焉,如挹彼注茲之注。即如考老之字,老屬會意也;人老則須髮變白,故老从人毛匕,此亦合三字爲誼者也。立老字以爲部首,所謂建類一首。考與老同意,故受老字而從老省。考字之外,如耆、耊、壽、耈之類,凡與老同意者,皆从老省而屬老。是取一字之意,以概數字,所謂同意相受;叔重袒言考者,舉一以例其餘爾。由此推之,則《說文解字》一書,凡分五百四十部,其始一終亥,五百四十部之首,即所謂一首也;下云凡某之屬皆从某,即同意相受也。」江氏以說文五百四十部首爲「建類一首」,以說解凡某之屬皆从某爲「同意相受」,錯誤是很明顯的。第一,我們要問:先有說文?先有六書?當然先有六書。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可見周代已用六書條理教學童識字了。而許慎的《說文解字》作於東漢,周代的人談六書的轉注,決不會知道五百年後有許慎把文字分成五百四十部首,而根據許慎定的部首來講轉注。第二,我們要問:說文部首是否天經地義不可改變?答案是否定的。說文五百四十部首,是許慎憑個人的意見定的,以後的《玉篇》和《康熙字典》,部首都和許氏說文不同。而且許慎對某字當入某部,也沒有絕對標準。如「句」部有拘、笱、鉤,連句共四字。另外有苟,在艸部;有𠛎,在刀部;有佝,在人部;有跔,在足部;⋯⋯爲什麼「拘、笱、鉤」在「句部」?而「跔、苟、𠛎」卻不在「句部」呢?又如說文「艸」部最後五十三字,許慎自己註明「大篆从茻」;說文卻根據小篆从艸而歸入「艸」部。如果照江聲所說轉注的建類一首就是部首,那麼,這五十三個大篆从茻小篆从艸的字,應與艸部三百多字轉注呢?還是該和茻都四個字轉注呢?由此看來,江聲同部首爲轉注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
丁、轉音派:
宋朝張有曰:「轉注者,展轉其聲注釋他字之用也。」以文字的轉音爲轉注。明朝趙古則曾加以分類並舉例來說明:「曰因義轉注者:如惡本善惡之惡;以其惡也則可惡(去聲),故轉為憎惡之惡。齊本齊一之齊;以其齊也則如齊(同齋),故轉爲齊莊之齊。此其類也。曰無義轉注者:如荷本蓮荷之荷;而轉爲負荷之荷(去聲)。雅本烏雅之雅(同鴉),而轉爲風雅之雅(上聲)。此其類也。曰因轉而轉者:如長本長短之長,長則物莫先焉,故轉爲長幼之長(上聲);長則有餘,故又轉爲長物之長(去聲);行本行止之行;行則有蹤跡,故轉爲德行之行(去聲);行則有次序,故又轉爲行列之行(音杭);又爲行行(即論語子路行行如也之行)之行(音桁)。此其類也。」原來張、趙二氏,都把「破音字」當作「轉注」,這既不合「建類一首同意相受」的定義;又與「考老」之例不合,因爲考、老兩字都沒有「破音」的讀法!
戊、互訓派:
這一派起於南唐的徐鍇,而乾嘉時代,戴震、段玉裁又大加播揚,最佔勢力。徐鍇之言見於說文繫傳,曰:「轉注謂耆、耄、耋、壽、耈,皆老也,凡五字。試依爾雅之類言之:耆、耄、耋、壽、耈、老也。又耈、壽、耋、耄、耆可同謂之老,老亦可同謂之耆,往來皆通,故曰轉注。總而言之,轉注與假借相對:假借則一字數用;轉注則一義數文。」戴震答江慎修論小學書:「震謂考老二字,屬諧聲會意者,字之體;引之言轉注者,宇之用。轉注之云,古人以其語言立爲名類,通以今人語言,猶曰互訓云爾。轉相爲注,互相爲訓,古今語也。」段玉裁於說文解字敍「轉注」條下注云:「建類一首,謂分立其義之類而一其首,如爾雅釋詁第一條說始是也。同意相受,謂無慮諸字意恉略同,義可互受,相灌注而歸於一首,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其於義或近或遠,皆可互相訓釋,而同謂之始是也。」段氏又於說文鳥部隼篆下注云:「異字同義,謂之轉注;異義同字,謂之假借。」戴、段都以互訓爲轉注,就是徐鍇「往來皆通」的意思。他們三人都以爾雅解釋字義的方法來比附轉注。對於轉注與假借的不同,徐氏用「一義數文」「一字數用」來分別:段氏用「異字同義」「異義同字」來分別,也完全相同。現在,我們試問:互訓是否就是轉注呢?就廣義的轉注來說,可以說是對的。不過就六書的轉注來說,互訓是「異字同義」;轉注於「異字同義」之外,還要在聲音方面「同一語根」。「異字同義而同一語根」,這正是章太炎先生轉注的定義了。
關於轉注的異說,我們講到這裏爲止。最後,講講太炎先生的學生朱宗萊對章氏轉注說的責疑和補充。朱氏著文字學形義篇,說:「顧章先生之說,猶有可商者二事。一事:類爲聲類,首爲聲音,則建類與一首同義,不煩複舉。二事:轉注誠不爲說文設;然保氏教國子時,又豈縣知古韻之宜分廿三部邪?」於是創「類爲物類,謂形也;一首即語基,謂音也;同意相受即數字共一義,謂義也。轉注以形通音近義同為準。」之說。其實朱氏的責難顯由於誤解,朱氏的補充也便成蛇足。試分別說明於下:章氏以「類謂聲類;首者,今所謂語基」。那麼「建類一首」,就是指「文字的聲類屬於同一語基。」那有什麼「複舉」處呢?朱氏把「語基」竄改成「聲首」,認爲與「聲類」同義,可能是一時的疏忽吧!還有,轉注的確不是爲說文設的,保氏致國子時也不會懸知章氏分古韻爲二十三部。但是保氏教國子時,一定知道聲韻的大別。否則,同時代的詩經爲什麼會押韻的呢?許慎作說文時,也一定知道聲韻的大別,漢賦的押韻不是最好的證明嗎?因此,朱氏所「商」的「二事」,理由都不能成立。至於朱氏補充的:「類爲物類,謂形也。」這話也有問題;因爲「物類」與「字形」並沒有絕對關係。倒如「天」與「頂」,是同一「類」的事物,而字「形」卻不相同。在「類爲物類」與「形也」中間,用繫詞「謂」字來連繫,形成肯定全稱命題,這是不合邏輯的。非但理論上不合邏輯;事實上轉注字間也無形可通。朱氏在文字學形義篇所舉轉注的例子,分疊韻轉注,雙聲轉注,同音轉注,說明其「音近」與「義同」;卻無法說明其「形通」,來證成「轉注以形通音近義同爲準」的理論,正好可用以反證轉注不在乎字形的相通。由此也更可堅信章太炎先生的轉注說,是顛撲不破的眞理。
總之,轉注是音近義同形異諸字之間的轉相注釋。它的功用,在溝通因時間、空間不同致所造形體不同的文字。裴務齊等把字形的轉側當作轉注;曾國藩把省體形聲當作轉注;都是誤把轉注當作造字之法。江聲以部首爲建類一首;張有以破音字爲建類一首;都是誤解了建類一首的意義。而朱宗萊先生以「音近義同形通」爲轉注之準,也不如章太炎先生轉注說的正確。
——選自林尹著《文字學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