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敍:「形聲者,以事爲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段玉裁注:「事兼指事之事,象形之物,言物亦事也。名即『古曰名,今曰字』之名。譬者,諭也;諭者,告也。以事爲名,謂半義也;取譬相成,謂半聲也。江河之字,以水為名,譬其聲如工可,因取工可成其名。」簡單地說:形聲字是「形」和「聲」的配合。「以事爲名」,指事物的形;「取譬相成」,謂事物之聲。例如「江河」,从「水」以示事物之名;再取「工」「可」以諭事物之聲;形聲相合便成爲標準的形聲字了。
上古未有文字,先有語言,古人見長江的水,流經岩石,發出「工工」的聲音,於是就學着它的聲音,叫它作「工」;又見黃河的水,流經沙土,發出「可可」的聲音,於是又學着它的聲音,叫它作「可」。後來造字的人,因爲「黃河」「長江」形既不可象,事又無從指,意更不能會;只好取「工」「可」二音,而附以「水」形,造成「江」「河」兩字,作爲長江黃河的專稱。這便是形聲字初創的情形了。「雞」「鴨」等字,取雞鴨鳴叫的聲音加上「鳥」旁而成;「銅」「鐵」等字,取銅鐵撞擊的聲音加上「金」旁而成。 和「江」「河」造字原理完全相同。可是這一種「以聲命名」的形聲字並不很多。另外還有一部分形聲字,是由初文孳乳而生。例如:由羊,孳乳而有从示羊聲的祥;从食羊聲的養等等。祥、養,非但聲本於羊,義亦由羊孳乳而得。初民打獵遇羊,這不是吉祥的表示嗎?食而有羊,這不是很養身的嗎?這一類形聲字在全部形聲字中佔的比例最大。
王筠在說文釋例上說:「聲者,造字之本也。及其後也,有是聲,即以聲配形而爲字,形聲一門之所以廣也。」根據王氏的說法,先有聲而後有字,所以聲爲語根,形爲表達。形聲字是以聲配形,那麼,形符不過表達字的類別;而聲符卻是語根的所寄。下面試將形聲字形符和聲符的功用作一番介紹:
形聲字的形符,可以表示事物的類別。例如:從「鳥」爲形符的形聲字,多爲鳥類;從「金」爲形符的形聲字,多爲金屬;從「艸」爲形符的形聲字,多爲艸本植物;從「木」爲形符的形聲字,多爲木本植物。說文每於各部首下說明:「凡某之屬皆从某。」就是因爲說文五百四十部首,絕大部分都是形聲字的形符。試以說文「玉」部形聲字爲例:或爲「玉名」,如:璙、瓘、璥、琠、𤫕、𤪢、璠、瑾、瑜、玒、琜、瓊、珦、㻝、珣、璐便是;或爲「用玉之等級」,如瓚字便是;或爲「玉光」,如瑛字便是;或爲「玉之美惡」,璑、璿、球、琳便是;或爲「玉之成瑞器者」,璧、瑗、環、璜、琮、琥、瓏、琬、璋、琰、玠、瑒、瓛、珽、瑁、瑞便是;或爲「玉飾」,璬、玦、珥、瑱、琫、珌、璏、瑵、瑑、珇、𤪌、璪、瑬、瓃便是;或爲「玉色」,玼、璱、𤩰、瑩、璊、瑕便是;或言「治玉」,琢、琱、理便是;或言「愛玉」,珍、玩便是;或言「玉聲」,玲、瑲、玎、琤、瑣、瑝便是;或爲「石之次玉者」,瑀、㺶、玪、𤨙、琚、璓、玖便是;或爲「石之似玉者」,㺿、琅、𤤺、璅、璡、㻸、璁、𤩭、𤦼、𤫉、玽、琂、璶、琟、瑦、瑂、璒、㺨、㺮便是;或爲「石之美者」,琨、珉、瑤便是;或爲「珠類」,珠、玭、玓、瓅、珕、珧、玖、瑰、璣、琅、玕便是;或爲「珊瑚」,珊、瑚便是;或爲「送死之玉」,琀、𤪎便是;至於「璗」爲「金之美者與玉同色」;「靈」爲「巫也以玉事神」;以上從「璙」到「靈」,幾乎全是與「玉類」有關的形聲字,所以它們的形符都從「玉」,形聲字形符的功用,由此可見一斑。
形聲字的聲符,是語根之所寄。語根相同的字,意思往往相同,所以形聲字的聲符,兼有表聲表義雙重的功用,現在分別說明於後。
形聲字的聲符有表聲的功用。試分析形聲字與其所從聲符在聲韻上的關係,共有五種情形:
一、聲韻畢同者:如禛从真聲,禛真皆側鄰切,聲韻完全相同。
二、四聲之異者:如禧从喜聲,喜、虛里切,禧、許其切,平上之異;根从艮聲,艮、古恨切,根、古痕切,平去之異;㘈从疑聲,疑、語其切,㘈、魚力切;平入之異;梗从更聲,更、古孟切,梗、古杏切,去上之異;挩从兌聲,兌、古外切,挩、他括切,去入之異。
三、聲同韻異者:如屖从辛聲,屖、先稽切,辛、息隣切,屖辛雙聲而不疊韻。
四、韻同聲異者:如祥从羊聲,羊、與章切,祥、似羊切,羊祥疊韻而不雙聲。
五、聲韻畢異者:如妃从己聲,妃、芳非切,己、居擬切,妃己聲韻都不相同。
形聲字的音,爲什麼有些會與其所從聲符的音完全不同呢?這是因為「無聲符字多音」的緣故。黃季剛先生曾說:「形聲字有聲子與聲母聲韻不同者,實因此一聲母或聲母之母爲無聲字,當時兼有數音,而數音中之某一音,正與此聲子之本音相同,故取以爲聲。其後無聲字漸失多音之道,此一聲子所从之聲母,再不復存有與此聲子相同之音讀,故聲韻全異,乃滋後人疑惑也。」黃氏所謂「聲子」,就是形聲字;所謂「聲母」,就是形聲字的聲符;所謂「無聲字」,就是指象形、指事、會意三種沒有聲符的文字。文字不是一時一地一人所造,因造字的人意識不同,和方言的差異,所以對同一個無聲符的文字,每產生不同的意識與不同的讀音。如說交有「丨」字,下上通也,古本切;引而上行讀若囟;引而下行讀若退;就有三個讀音。又如「屮」,讀若徹;或以爲艸字;那麼屮也有徹、艸二音。後人不明瞭這個道理,看見形聲字和其聲符聲韻不同,就認定沒有聲音上的關係,常改爲會意。例如段玉裁見妃己聲韻畢異,把妃改成从女己會意,不知道「己」是一個無聲符的文字,在文字初造時可能有一種讀音正讀若「妃」,所以「妃」才會取「己」爲聲。現再以說文「皂」字為例證明。「皀」也是個無聲符字,音皮及切,又讀若香,有二個音。所以鵖从皀聲,讀彼及切;鄉也从皀聲,卻讀許良切。假使說文沒有「又讀若香」的明文,那麼,許良切的鄉所从的聲符卻是彼及切,聲韻全部不同,豈不是也像「妃从己聲」一樣令人感到疑惑了嗎?
形聲字的聲符除了表聲之外,更有表義的功用。宋代文字學家王子韶,字聖美,就曾創立「右文說」。據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王聖美治字學,演其義以爲右文。古之字書,皆從古文。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如木類,其左皆從木。所謂古文者,如戔、小也。水之小者曰淺;金之小者曰錢;歹而小者曰残;貝之小者曰賤:如此之類,皆以戔爲義也。」清代段玉裁替說文解字作注,更大揚「聲與義同源」「凡形聲多兼會意」之說。現在試以「句」爲例,說明形聲字聲符表義的事實。
说文:「句,曲也,从口,丩聲。」可見「句」字有「曲」的意思。爲什麼會有「曲」意?可以再從「丩聲」去推究。說文:「丩,相糾繚也;一曰,瓜瓠糾丩起。」瓜藤糾纏,決非直上,一定是彎彎曲曲的,所以「句」有「曲」意是由「丩」聲而來。推演開來,从「句」得聲的字也多有「曲」意。如:
笱:說文:「笱,曲竹捕魚笱也。从竹句,句亦聲。」
鉤:說文:「鉤,曲鉤也。从金句,句亦聲。」
跔:說文:「跔,天寒足跔也。从足,句聲。」案:段注:「跔者,句曲不伸之意。」
胊:說文:「胊,脯脡也。从肉,句聲。」案:公羊昭二十五年「與四脡脯」注:「屈曰胊」。
𦐛:說文:「𦐛,羽曲也。从羽,句聲。」
痀:說文:「痀,曲脊也。从疒,句聲。」
耈:說文:「耈,老人面凍黎若垢。从老省,句聲。」案: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老人背傴僂也。」
絇:說文:「絇,纑繩絇也。从系,句聲。」
軥:說文:「軥,軶下曲者,从車,句聲。」
枸:說文:「枸,枸木也,从木,句聲。」案:荀子性惡篇:「故枸木必待隱括烝矯然後直。」
𠛎:說文:「𠛎,鎌也。从刀,句聲。」案:鎌刀爲曲刀。
苟:說文:「苟,苟艸也,从艸,句聲。」案:苟艸爲曲生草。
雊:說文:「雊,雄雉鳴也,而句其頸。从住,句聲。」
姁:說文:「姁,嫗也。从女,句聲。」
以上各字,都从「句」得聲,其中「笱」「鉤」爲會意兼聲,都有「曲」意,固屬當然。其他如:跔、胊、𦐛、痀、耈、絇、軥、枸、𠛎、苟、雊、姁等是形聲字,也以「曲」爲義。可見這些从「句」得聲的字,字義上也得「句曲」之意。
不過形聲字所從的聲符,也有部分是無義可說的。這又可分二種情形:一種是「以聲命名」「狀聲」的字和「外來語」,都是眞正無義可說的。一種是造字的時候,聲符用假借字,在字根(即形聲字所从之聲符)上雖然無義可說,在語根(語言的發音根源)上卻有義可尋。這一種並不是眞正無義可說的。現在分別解說於下:
先說第一種聲符真正無義可說的形聲字,又包括三種情形:一是「以聲命名」的字。如:鴉从牙聲,是因爲鴉鳴,其音近牙;鴚䳘,鴚从可聲,䳘從我聲,是因爲鴚䳘鳴聲,其音近可我。本節開頭所提「雞、鴨、江、河、銅、鐵」等字,都屬此類。此類多爲名詞。二是「狀聲」的字。如:嚶从嬰聲,狀烏鳴嚶嚶之聲;呦从幼聲,狀呦呦鹿鳴之聲。嗾从族聲,狀嗾使畜犬之聲;吐从土聲,狀吐哺之聲。此類多爲副詞、動詞。三是「外來語」,如:珣从旬聲,於義無取,是東夷語「珣玗璂」的譯音而造的字,又如:珋從丣聲,也於義無取,是西胡語「璧流離」的譯音而造的字。至於近代所譯化學名詞,如「氧」「氮」「氫」「氯」等字,聲符有義可說;「鋰」「鉀」「納」「錳」等字,卻純爲拉丁文Lithium,Kalium,Natrium,Manganum的音譯,聲符無義可說。
再說第二種造字時聲符假借的形聲字。在字根上如果無意可說,在語根方面,必可求得意義的來源。例如:祿字从示彔聲。彔字與祿在意義上沒有關係,彔聲卻有意義可尋。彔與鹿音同,打獵時碰到鹿,不是福祿的事嗎?說文凡从鹿聲的字,重文常从彔。如「麓」重文作「㯟」;「漉」重文作「淥」。當造「祿」字時,假借「彔」爲「鹿」,才在字根上無義可說了。其他如:禍从示咼聲,咼爲虎聲的假借;丕从一不聲,不爲旁溥聲的假借。(溥有大義,不丕古多通用,是古代已借「不」爲旁溥之義。)都是聲符爲假借的形聲字,可由語根上追究其意義。
爲什麼語根常是語意之所寄呢?這一點,可以從語言心理學的道理來說明。朱桂耀在中國古代文化的象徵中說:「中國文字學上,也有一種以某種聲音直接的表示某種意義,是一種純粹的音的象徵。例如m音是唇與唇的接觸,而接觸的部位很廣泛,程度也很寬,不像破裂音的逼促,這時我們就起了一種寬泛的感覺;而發鼻音時,又有一種沉悶的感覺,於是凡有m音的字,多含有寬泛沉悶的意義。例如渺、茫、綿、邈、夢、寐、昧、莫、眇、沒、微等是。又如d、t等音,是舌端和牙床接觸。牙床是凸出的部分,而舌端的部位,也特別顯著,感覺又最靈敏。所以發這種音時,我們就起了一種特定的感覺。於是凡有d、t等音的字,多含有特定的意義。例如特、定、獨、單、第、嫡、端、點、滴等是。又如ts、s等齒縫摩擦音,聲音分碎了,從極細的齒縫間洩出,這時我們就起了一種尖細分碎的感覺。於是凡有ts、s等音的字,多含尖細分碎的意義。例如:細、小、尖、纖、碎、戔、散、撕、漸、沙等是。又如l、r等音最容易滾。凡物圓的容易滾,於是就用這容易滾的聲音去稱呼圓的東西。例如輪、爐、廬、顱、櫓、蘆、螺、轆、轤等是。」把發音和語意的關係,說得十分明白。加上後來在語言演進的過程中,因爲許多字彙是從同一語根孳生分化,形成一個語族的緣故,於是音讀相同相近者,其意義也往往相近相同。所以語根常爲語意之所寄;形聲字多兼會意,其無義可說者,每可以語根假借來說明之。
關於形聲字形符與聲符的位置,依唐儒買公彥的觀察,計有六種。賈氏替周禮作正義,在「保氏」條下云:「書有六體,形聲實多。若江河之類,是左形右聲;鳩鴿之類,是右形左聲;草藻之類,是上形下聲;婆娑之類,是上聲下形;圃國之類,是外形內聲;闕闠衡銜之類,是外聲內形。」賈氏的分析是正確的,不過外形內聲跟外聲內形的例子,略有錯誤。因爲國从口从或,銜從金行,都是會意;闕從門欮,闠从門貴聲,仍是外形內聲。國字應換以从囗有聲的囿字;闕闠應換以从耳門聲的聞,从口門聲的問:便完全無誤了。
天地之間,事物無盡;人心之中,觀念無窮。發為語言,便沒有極限;形於文字,也永不停止。象形只能象物的大別;指事只能指事之大概;會意雖然較爲方便,但仍有所窮。因此,許多事物和觀念,既不能用依賴象形的法子去畫出它的形狀動作;也很難憑兩形配合來會出它的含意來。於是文字的孳衍,自然不得不從聲音方面發展;文字的進化,自然不得不從衍聲方面演進。在六書四體之中,形聲字最多。說文解字九千三百五十三個文字,形聲字就佔七千六百九十七。理由就在此。在這麼眾多的形聲字中,如何把它分類,就是一個困難的問題了。現在試依說文一書對形聲字的說解,略作分析,有下列六種方式:
一、从某,某聲:形符聲符形體皆不省,爲數最多。
二、从某省,某聲:形符爲省體;聲符形體不省。
三、从某,某省聲:形符形體不省;聲符爲省體。
四、从某省,某省聲:形符聲符形體皆省。
五、从某,某象某形,某聲(或某省聲):於形聲之外,更加不成字之形體。
六、从某某,某聲:爲會意加形聲。
第一種形符聲符都不省的,爲正體形聲;二、三、四種,或形符簡略,或聲符簡略,或形符聲符均有所簡略,爲簡體形聲;第五種形聲加形,第六種會意加聲,爲繁體形聲。正體形聲爲形聲字之正例;簡體形聲、繁體形聲爲形聲字的變例。
——選自林尹著《文字學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