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华:赣语上高话的被动标记“讨”

壹 引言

在南方方言中的赣语、客家话、吴语、湘语中有一个来自“遭受”义的被动标记“讨”。颜森(1982)报道了赣语高安话的被动标记“讨[hou˦˨]”。例如“细鸡子讨渠踩死箇(小鸡被他踩死了)。”“碗讨渠打烂箇(碗被他打破了)。”万波(1997)较为详细地探讨了赣语安义话的“讨[t‘au˨˩˧]”用为被动标记的功能及其来源。例如“花瓶讨渠打呱得(花瓶被他打了)。”“我讨汽车撞到得(我被汽车撞了)。”石汝杰(1997)探讨了吴语高淳话的“讨”用为被动标记的功能。例如“杯子讨他打破了(杯子被他打破了)。”“他讨抓起来了(他被抓起来了)。”胡云晚(2010)讨论了洞口老湘语被动标记“讨[t‘əu˧˩]”的功能及其来源。例如“其讨尔只狗咬呱一口(他被那隻狗咬了一口)。”“讨我讲呱其两句(被我说了他两句)。”刘纶鑫(1999)提及赣语高安话和上高话中有被动标记“讨”,但没有举例并展开论述。曹志耘《汉语方言地图集(语法卷)》(2008)第95图(被动标记)显示:湖南临湘,湖北石首,安徽泾县,江苏高淳,江西高安、瑞金这六个方言点使用“讨”。

我们通过初步调查,被动标记“讨”的分布区域有如下方言点:赣语:上高、宜丰、高安、奉新、靖安、丰城、新干、安义、永丰(以上属江西)、临湘(湖南);客家话:瑞金、安远、宁都、上犹、信丰(以上属江西);吴语:高淳(江苏)、泾县(安徽);湘语:洞口(湖南)。

本文考察赣语上高话的被动标记“讨”在句法、语义、语用的特点和语法化过程。

贰 上高话“讨”字被动式句法功能和特点

2.1 “讨”字被动式的句法格式

上高话的“讨”[xau˨˩˧]可以加在施事者的前面表示被动,根据“讨”前是否出现体词性成分,可以把“讨”字被动句分为三类:Ⅰ式:NP+讨+NP(施事)+VP+(C);Ⅱ式:讨+NP(施事)+VP+(C)+NP;Ⅲ式:讨+NP(施事)+VP+(C)。

NP是在主语或宾语的体词性成分,可以是受事,也可以使事、与事等;“讨”是被动标记词,NP(施事)是紧跟被动标记词的体词性成分,VP指谓词性成分,C是句末语气词。

㊀Ⅰ式:NP+讨+NP(施事)+VP+(C)

Ⅰ式结构是最为典型的被动式,NP可以是受事、准受事、使事或与事等,施事不能省去,VP多表达不如意或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也可以表示无所谓褒贬的“中性义”,但一般不表示有幸的、愉快的事情。

①老王讨狗咬过一口(老王被狗咬了一口)。

②车子讨老王骑走过(车子被老王骑走了)。

③*阳阳讨老师表扬过(阳阳被老师表扬了)。

例①是贬义的,例②是中性的,例③是褒义的,在上高话中一般不用被动句式,而用主动句,即“老师表扬过阳阳(老师表扬了阳阳)。”以上用例的NP都是受事。下面再举几例非受事的。

④你做个事都讨我晓得过(你做的事都讨我知道了)。(准受事)

⑤我讨隔壁邻舍个伢妹唧吵醒过(我被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吵醒了)。(使事)

⑥渠讨贼牯偷刮过钱包(他被小偷偷走了钱包)。(与事)

⑦笔都讨渠写断过(笔都被他写断了)。(工具)

⑧路上讨人挖过一隻坑(路上被人挖了一个坑)。(处所)

Ⅰ式的否定形式是在“讨”前加否定词“冇”,句末不出现表完成的语气词“过了”。

⑨屋里着过贼,还好钱冇讨贼牯偷刮(家里来了贼,还好钱没有被小偷偷掉)。

㊁Ⅱ式:讨+NP(施事)+VP+(C)+NP

Ⅰ式句首位置上NP后移至句尾便构成了Ⅱ式。Ⅱ式的主语都由施事充当,受事置于动词性词语之后做宾语。

⑩都是你出个好主意,讨你害死过我!(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我被你害死了)。

⑪接连落过一个月个雨,讨箇鬼天气气死过我(接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我被这鬼天气气死了)。

⑫小强老是犯事,讨我狠狠地骂过渠一餐(小强老是犯事,他被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⑬一不小心,讨渠打烂过一隻碗(一不小心,一隻碗被他打烂了)。

“讨+NP(施事)+VP+(C)+NP”有以下特点:

1) VP往往是动补性的,具有消极的语义内容。它不能是光杆动词,其前后多有补语或别的成分。如例⑩、⑪带补语“死”。

2) 施事放在“讨”后构成介宾短语,强调施事在事件中的突出作用,从而弱化受事。

㊂Ⅲ式:讨+NP(施事)+VP+(C)

Ⅲ式是句首省略了受事主语的被动式,这是由于语用表达经济原则的需要借助上下文环境而省略。

⑭渠要去广东打工,讨老师拦住过(他要去广东打工,被老师拦住了)。

⑮阳阳跑在前面,讨蜂唧叮过一口(阳阳跑在前面,被黄蜂叮了一口)。

⑯讨大风一吹,箇几麦秆就倒下过被大风一吹,这些麦秆就倒下了。

⑰讨老师批评过一顿,我心下蛮不舒服(被老师批评了一顿,我心里很不舒服)。

例⑭⑮的主语“渠”“阳阳”在前一分句中已经出现,所以在后面的分句“讨”字句中承前省略。例⑯⑰中的“讨”字句的逻辑主语“箇几麦秆”“我”在后面的分句中有所照应,所以是蒙后省略。

2.2 “讨”字被动式的特点

㊀“讨”的施事宾语。“讨”字后一定要有施事出现,这是上高话“讨”字被动句在语义结构和句法结构上的双重特点。表被动的介词“讨”必须带宾语,即动作的主动者必须在“讨”字后出现,这个条件限制是绝对严格的,没有例外。“讨”后的施事者大多数是有定的,有时也有表示无定的。如果施事者不明,也要用“人”或“人家”一类的代词来虚指一下。这种被动句的“人”或“人家”在普通话里可以省去,形成“被”直接附于动词前的被动句型。

⑱箇碗汤讨渠打刮过(这碗汤被他打掉了)。

⑲收音机讨我拆烂过(收音机被我拆烂了)。

⑳渠讨几隻罗汉打过一餐(他被几个流氓打了一顿)。

㉑我讨渠气得半死(我被他气得半死)。

㉒衣裳讨人捡走过(衣服被人捡走了)。

万波(1997)指出:施事宾语“人”泛指施动者,在普通话里可以省去,形成“被”直接附于动词前的被动句型。安义方言中则不可省略,没有动词标记“讨”直接附于动词前的被动句型。

㉓渠讨人捉起来得(他被人捉起来了)。

㉔病人马上讨人送到医院里去得(病人马上被人送进了医院)。

但吴语高淳话和湘语洞口话的“讨”字被动句可以与普通话的“被”一样,施事不出现。

㉕钱讨花光了(钱被花光了)。(吴语高淳话)

㉖其讨骂倒没得话回得(他被训得无话可答)。(湘语洞口话)

㊁“讨”字被动句述语和连带成分。“讨”字被动句的谓语中心词主要是及物动词,但也有少量不及物动词。谓语中心词主要由自主性二价动作动词充当,其次是由自主性三价动作动词充当,极少的一价动词也可以充当。这些一价动词是部分述宾式双音节动词和具有致使力特征的动词。

㉗李校长讨教育局撤过职(李校长被教育局撤了职)。

㉘渠讨箇重个农活累病过(他被繁重的农活累病了)。

“讨”字被动句往往不能光杆动词,常带有后续成分,构成述补短语和述宾短语。述补短语的补语一般是结果补语、趋向补语、情态补语和数量补语。结果补语、趋向补语和情态补语的语义指向主语,而动量补语的语义指向动作。补语一般是“讨”字被动句的句子焦点。

㉙狗讨汽车压死过(狗被汽车压死了)。(结果补语)

㉚渠心下个想法讨我看出来过(他心里的想法被我看出来了)。(趋向补语)

㉛我讨渠气得哭过(我被他气得哭了)。(情态补语)

㉜阳阳不听话,讨老师批评过几次(阳阳不听话,被老师批评了几次)。(动量补语)

例㉙㉚㉛的补语“死”“出来”“哭”的语义指向主语,例㉜的动量补语“几次”指向谓语动词“批评”。

述宾短语的宾语在语义上具有多样性。宾语跟述语中的动词有一定的语义联系,可以是受事、成事、系事等。这些宾语通常也是句子的焦点所在。

㉝猪场讨贼牯偷过五隻猪(养猪场被小偷偷了五头猪)。(受事)

㉞衣裳讨烟头烧过一个眼(衣服被烟头烧了一个洞)。(成事)

㉟渠被狗咬伤过手(他被狗咬伤了手)。(系事)

“讨”字被动句的谓语动词后面一般要附加经历体标记“来”或完成体标记“过”,表示事件已经发生或完成。

㊱渠讨蛇咬来脚(他被蛇咬过脚)。

㊲我讨渠打来(我被他打过)。

㊳箇件事讨老师晓得过(这件事被老师知道了)。

㊴正买个肉讨狗衔走过(刚买的肉被狗叼走了)。

叁 上高话“讨”的语法化

上高话“讨”的语法化路径是比较清晰的。上高话中的“讨”有“索取”“娶”“摘”“招惹”等动词用法。

㊵今下讨钱个人冇讨到钱(今天讨钱的人没有讨到钱)。

㊶渠旧年讨过一隻老婆(他去年娶了一个老婆)。

㊷我去园地讨忽唧菜嗟(我马上去菜园摘点儿菜)。

㊸你话事冇大冇细就会讨人嫌(你说话没大没小就会遭人嫌弃)。

㊹你日日游手好闲个,真个要讨人骂(你每天游手好闲的,真的要挨骂)。

㊺你动手动脚个,你是讨我打吧(你动手动脚的,你是要挨我的打吧)。

例㊵的“讨”是“索取”义,例㊶是“娶”义,例㊷是“摘”义,例㊸㊹㊺是“招惹”义。

“招惹”义与“遭受”义的动词宾语都是无益或有害的事物,所不同的是前者是主动,后者是被动。从认知心理出发,人类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对有益的事物很乐意向对方“索取”,对有害的事物不情愿接受。有害事物往往是“被动”施加于受事者,这样“讨”就转化为“遭受”义。从句法结构来看,“讨₁+[N+V]”与被动式的“[讨₂+N]+V”表层形式相同。以上两点为“讨₁+[N+V]”结构重新分析为被动式结构“[讨₂+N]+V”准备了语义和句法结构基础。下面的句子可以做两种分析:

㊻A:你不做作业就会讨[老师骂](你不做作业就会挨老师的骂)。

B:你不做作业就会[讨老师]骂(你不做作业就会被老师吗)。

上例的A句按“讨₁+[N+V]”的连动结构分析,“讨”是“遭受”义动词,与N之间是动宾关系;B句按“[讨₂+N]+V”的被动式结构分析,“讨”是表“被动式”的介词,与N之间是介宾关系。这样,“讨+N+V”结构关系由原来的连动关系,重新分析为以介宾短语修饰动词谓语的偏正关系;“遭受”义动词“讨₁”也就语法化为被动标记“讨₂”。标志“讨”字被动句的成熟是“讨”后的施事由有生命的人或动物向无生命的事物扩展。

㊼我讨小车唧撞断过脚(我被小汽车撞断了腿)。

张敏(2011)指出:“讨”在赣语里用作一般动词时意思是“求取、索要”,进一步可引申出“引致、招惹”义,再经历“遭受”义演化出被动标记用法。胡云晚(2010)认为:“讨”从“治理”的意思虚化为被动标记,也许是言说者视角转换的结果。当施动者用言语对受动者进行“治理”的时候,就受动者而言就是一种被动的遭遇。随着词义的泛化,“讨”由用言语进行“治理”进而到其他非言语的“治理”,介词“讨”是在动词“讨”词义泛化到非言语“治理”后,通过语言表达者视角的变换而把它转化为“被动地遭受”,然后再慢慢虚化来的。万波(1997)基于被动标记在“南方方言多是从表给予义的动词虚化而来”的认识,推测赣语安义话的被动标记“讨”从前可能有“给予”义。他同时又指出:“不过在没有历史文献材料印证之前这只是一种可能,我们主要想要说明安义方言的被动标记‘讨’也是从动词虚化而来。”三位学者都支持介词“讨”是从动词“讨”语法化而来的,但语法化起点和路径各不相同,我们基本赞同张敏先生的分析,综合以上探讨,“讨”的语法化链条为:讨₁(索取)→讨₁(招惹)→讨₁(遭受)→讨₂(被)。

肆 余论

从共时角度看,汉语各方言都有自己的被动标记,从地域分布来看,存在一定的特点。罗杰瑞(1988)、桥本万太郎(1987)提出汉语方言里被动标记存在明显的南北对立,南方大多数来自给予动词,这可能与南方非汉语有关;北方则多与使役标记同形,而阿尔泰语正是被动标记与使役标记同形,故前者是后者影响的结果。但张敏(2011)指出:“细究起来,‘南方大多数来自给予动词’一说应仅适用于闽语、广东境内的粤语及嘉应客家话,却不大适用于广西粤语、平话和土话,其他客家话以及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其他东南方言。”从江西、湖南、江苏等已有方言研究材料来看,赣语被动标记主要来源于使役动词(“等、让”等),其次是遭受义动词(“被、着、讨”等),少量的给予类动词(“畀、给、把、拿”等);湘语主要来自于遭受义动词(“被、着、逗、遭、吃、挨”等),其次是给予义动词(“给、赐、拿、把、分”等),少量的使役动词(“等、让、听”等);吴语主要来自遭受义动词(“拨勒、拨来、讨”等)。

目前掌握赣语宜春片的十三个方言点,三类来源的被动标记都存在,有的方言点同时存在两种被动标记,具体分布见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