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家:秦漢的字書與説文解字

小學者,興于漢世而極盛于清代。漢當秦焚書之餘,惠帝“除挾書之律”,“廣開獻書之路”,武帝“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成帝使“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詔劉同校經祕府,于是民間藏書漸出,又得孔氏壁中書,多有先秦的寫本舊籍。當時去古已遠,士子多不大諳習古文,爲讀古書不得不識古文,班固所謂”古文讀應爾雅故解古今語而可知也“。所以漢世字書,劃成兩期,前期繼承秦的字書,只是學童識字的字書;後期則爲通讀古文經的工具,變成了開啟六經的鑰匙。

前期自秦至前漢:秦字書倉頡、爰歷、博學三篇大半取諸史籀篇;漢興,閭里的書師合併三篇爲倉頡篇,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將篇,元帝時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時李長作元尚篇,除凡將頗有新出的字,餘書所載都是倉頡中的正字。此期的字書,今存急就和倉頡的殘簡(見流沙墜簡)。諸書所記都不出名姓、器物、五官、日常用字,都是上所述”小學“的課程,乃學童誦讀的字書。諸書的體例,都是有定句,有定韻,没有説解,所以便于誦讀。倉頡殘簡四字一句,數句一韻,没有説解。急就前三言後七言一句,數句一韻,没有説解。説文口部”嗙“字下引相如及文選蜀都賦劉注、藝文類聚四四所引凡將皆七字一句,是凡將七字一句。【蜀都賦注引凡將”黄潤纖美宜制襌“。】許慎説文叙及郭璞爾雅注所引史篇皆四字一句。以倉頡、急就兩書體例看來,史籀和凡將必也是有韻而没有説解的。諸書都將同一事類的名物編爲一句,如倉頡”儵赤白黄”都是顔色,藝文類聚四四引凡將“鍾磬竽笙筑坎侯”都是樂器,急就“鼻口唇舌齗牙齒”都是身體部名。故急就説“羅列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雜廁”,此所謂部居乃事類的部居。

後期自前漢之末至後漢:當平帝元始五年(紀元五年),徵天下通小學者爰禮等百餘人,“令説文字未央廷中,以禮爲小學元士,黄門侍郎揚雄采以作訓纂篇,凡倉頡已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書所載,略存之矣”。(説文叙。)班固“復續揚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三章,無復字,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許沖獻其父慎説文解字的表説:“慎博問通人,考之于逵,作説文解字,六藝群書之詁,皆訓其意。”凡此諸書,都于名姓器物五官日常用字以外,加以六藝群書所載的字,所以倉頡三篇三千三百餘字,訓纂五千三百餘字,班固所續六千一百餘字,説文九千三百餘字,其所增益的,一部分是六藝群書文字,一部分是漢世通用的文字。此時小學已由學童識字之學進而爲士子讀經之學了。小學如許慎所説,乃是“經藝之本“。所以兩漢的小學家如張敞、桑欽、杜林、衛宏、徐巡、賈逵、許慎都是古文學家,由此可見字學與經學的關係。因當時所傳經本多用古文,所以解經須求助于小學,而古文中的異字常常可供小學之資。同時因爲亡新以六體試史,古文、奇字爲六體之二,所以當時字書不得不采用古文、奇字。當時所見到的古文,大部是壁中書,而壁中書是六經,所以六經文字漸漸加入字書。

後期的字書與前期不同者:一是六藝文字的增入,不限于日常文字;二是滙聚許多人的説法和記認而編纂之,不成于一人之手。但是在體例上還是承襲前期的,直到許慎的說文解字才開一新面目。許氏的新體例是:一、每個字都有説解;二、每個字都有形體的分析;三、每個字都寫成小篆或古籀,古籀或小篆有異文的附之;四、以形體分爲五百四十部首,每個部首下所屬的字都是與部首同從的;五、有些字特别注出它的聲讀;六、全書的體例是一致一貫的。許氏的體例是集大成的而非皆是他所創的。字有説解,在先秦的書中已經有了,它們大約是名學發達以後的結果。分析字形,左傳中已經有了,宣十二年楚莊王説”夫文止戈爲武“,又十五年伯宗説”故文反正爲乏”,昭元年醫和説”於文皿蟲爲蠱”(亦見晉語),韓非子五蠧篇也説”倉頡之初作書也,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分别部居,在前期字書已經有了。以事類爲部居,而凡同事類者往往同形類,如倉頡”黚𪒀黯黮“都從黑部,急就“鍛鑄鉛錫鐙錠鐎”都從金部;前期字書的部居可以同形類而不必皆同形類,故倉頡“游敖周章”和急就”門户井竈廡囷京”事類同而形類皆異;許氏則凡同部首皆同形類。【説文于每一部首中,凡事類相近者例必聚于一處。】字附聲讀也不始于許氏,聲讀有古今之異和方域之異,經傳的注往往標出古今同字的異讀,方言則分别地域而舉同物的異名;許氏兼采之,他並且凡遇諧聲都舉明出來。以上所述,說文一書集合了字音字義字形而成,實在奠定了後世文字學的基礎。許書以後,再没有一本字書有許書的周密完整,如後漢的賈鲂撰滂喜與倉頡訓纂合爲三倉,皆用隸書寫,以後就没有用篆籀的了;梁顧野王的玉篇大部分仿自説文,有説解而無字形的分析;魏張揖的廣雅承襲爾雅,只注意于義;漢以後的韻書,但顧到聲音,亦不講究字形。

説文解字是一部體例完備内容豊富的字書,是研究古今文字的中環。説文大部分是西周晚世春秋六國文字和秦漢文字的總纂,我們可以根據它上溯于周金商栔,下而尋漢以後文字之流。説文是研究文字學最重要的書而不是唯一的書,因爲商周的文字還得求之于商周的器物上的銘文,而說文的古文不是最古的文。然而,幸而有説文,我們才能藉它認識金文甲骨文,幸而有説文保存了許多古讀古義,幸而有說文爲我們立了文字學的基礎。所以許慎實在是古今第一個文字學家,文字學的祖師。

——選自陳夢家《中國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