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尹:假借概說

說文解字敍:「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令長是也。」段玉裁注云:「託者,寄也;謂依傍同聲而寄於此。則凡事物之無字者,皆得有所寄而有字。如漢人謂縣令曰令長:縣萬戶以上爲令;減萬戶爲長。令之本義,發號也;長之本義,久遠也。縣令、縣長本無字;而由發號久遠之義引申展轉而為之,是謂假借。」根據許氏的假借定義及段氏的注釋,我們知道,所謂假借,就是在紀錄語言時,因為同音多同義的道理,借用已造出的同音文字代替未造出的文字。所謂「本無其字」,是表示語言上已有這種詞彙,可是文字的形體未曾造出;所謂「依聲託事」,是指紀錄語言時,依靠同聲音的文字,來寄託一下會說不會寫的意思。「本無其字」是指字形而言;「依聲」是指字聲而言;而「託事」是指字義而言。

假借的開始,雖然是本無其字依聲託事;可是到了後來,本來已有的字,在紀錄語言時,因爲一時想不起來本字,就用另一個同音的字來代替,也叫作假借;甚至用了錯字別字,也冒充爲假借:這同假借演變的過程。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敍注云:「大抵假借之始,始於本無其字;及其後也。既有其字矣,而多爲之假借;又其後也,且至後代,譌字亦得自冒於假借:博綜古今,有此三變。」茲分別說明於下:

一、本無其字的假借:

除「令」「長」兩字外,段氏又舉許書用「以爲」來說解的各字爲例,其說文解字敍注中曾說:「許書凡言以爲者,用彼爲此也。如:來,周所受瑞麥;來,麰也。而以爲行來之來。烏,孝鳥也;而以為烏呼字。朋,古文鳳,神鳥也;而以為朋攩字。子,十一月陽氣動,萬物滋也;而人以爲稱。韋,相背也;而以爲皮韋。西,鳥在巢上也;而以爲東西之西。言以爲者凡六,是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之明證。」說文中言「以爲」者,雖只六字,但是本無其字的假借卻不止這六個。段氏又說:「以許書言之,本無難易二字,而以難鳥晰易之字爲之,此所謂無字依聲者也。」所以「本無其字」的假借,段氏在說文解字敘注中,就已舉出了:令、長、來、烏、朋、子、韋、西、難、易十字。而事實上,段氏繼承戴震「一字具數用者,依於義以引伸,依於聲而旁寄,假此以施於彼,曰假借。」的師說(見戴震答江慎修書),主張「異義同字謂之假借」(見說文鳥部集篆下注)。而說文九千多字中,幾乎每個字除本義之外,都有「引申展轉而爲之」的假借義,因此,依段氏之見,這些假借義如不曾另造本字,都可以認爲是本無其字的假借。

二、本有其字的假借:

本有其字的假借,原於紀錄語言時,倉卒間想不起本字,於是就用同音的字來代替。陸德明《經典釋文》序引鄭玄的話:「其始書之也,倉卒無其字,或以音類比方假借爲之,趣於近而已。」可見鄭玄就已發現經典中有這種同音假借的現象。段氏薈萃說文中十個言「古文以爲」的字爲例,於說文解字敘注中說:「其云古文以爲者,洒下云:古文以爲灑埽字;疋下云:古文以爲詩大雅字;丂下云:古文以為巧字;臤下云:古文以爲賢字;𣥐下云:古文以爲魯衛之魯;哥下云:古文以爲歌字;詖下云:古文以為頗字;𥆞下云:古文以為靦字;爰下云:古文以爲轅字;𣀘下云:周書以爲討字:此皆所謂依聲託事也。而與來、烏、朋、子、韋、西不同者,本有其字而代之,與本無字有異。」不過段氏說此十字,態度猶豫,不敢肯定這十個字絕對爲本有其字的假借,所以下文又說:「然或假借在先,製字在後;則假借之時,本無其字,非有二例。唯前六字則假借之後,終古未嘗製正字;後十字則假借之後,遂有正字,爲不同耳。」此外,許書中又有引經說假借者,段注云:「如:𡚽,人姓也;而引商書無有作𡚽,謂鴻範假𡚽爲好。𤊾,火不明也;而引周書布重𤊾席,釋云:蒻、席也,謂顧命假𤊾為蔤也。堲、古文垐,以土增大道上也;而引唐書朕堲說殄行,釋云:堲、疾惡也,謂堯典假堲為疾也。圛,回行也;而引商書日圛,釋云:圛者,升雲半有半無,謂鴻範假圛爲駱驛也。枯,槀也;而引夏書唯箘輅枯,釋云:木名,謂叚枯槀之枯爲木名也:此皆許稱經說假借,而亦由古文字少之故,與云古文以爲者,正是一例。」這些也是本有其字的假借。古文及經典古字,因爲聲近義通的緣故,往往本字現存,偏不用本字,而用同音的假借字,學者改本字讀它,就怡然理順;照借字讀它,卻以文害辭。所以漢代經師作注,有「讀爲」之例,有「讀曰」之例,都是把本有其字的假借字改回本字。

三、譌字自冒爲假借:

段氏說文解字敘注又云:「至於經傳子史不用本字,而好用假借字,此或古古積傳,或轉寫變易,有不可知。而許書每字依形說其本義,其說解中必自用其本形本義之字,乃不至矛盾自陷;而今日有絕不可解者。如:𢝊爲愁,憂爲行皃,既畫然矣;而愁下不云𢝊也,云憂也。𡫳為窒,塞爲隔,既畫然矣;而窒下不云𡫳也,云塞也。但爲裼,袒爲衣縫,既畫然矣;而裼下不云但也,云袒也。如此之類,在他書可以託言假借,在許書則必爲轉寫譌字。」段氏以憂愁之憂,窒塞之塞,裼袒之袒,在許書出現,必屬譌字;但是在他書可以託言叚借。憂从夊𢚧聲,與𢝊音同,塞从土𡨄聲,與𡨄音同;袒但都从旦聲,二字也同音。都可以視為本有其字依聲託事的假借。因爲,我國文字的構造,雖然是形符,我國文字的運用,依然是音符。某一時期,約定俗成使用某字代表某種語音,記錄語言時,就假借這約定谷成的某字來表達。這種假借,純由聲音上的條件造成,與借字之義沒有關係。

季剛先生講授說文時,曾說:「六書中最難解者,莫如假借。許氏說文謂本無其字,依聲託事,此假借之正例,亦有本有其字而互通假者,要皆不能離聲韻之關係。」又說:「假借之道,大別有二,一曰有義之假借,二曰無義之假借。有義之假借者,聲相同而字義又相近也。無義之假借者,聲相同而取聲以爲義也。故形聲字同聲母者,每每假借;語言同語根者,每每假借;進而言之,凡同音之字皆可假借。」如與段氏假借三變之說参看,就更清楚假借的道理了。

假借不是造字之法,而是用字之法。試看說文對「令」「長」二字的解釋:「令,發號也,从亼、卪。」是個會意字;「長,久遠也,从兀从匕,亾聲。」是個形聲字。便充分明白假借跟轉注一樣,與造字無關。不過由於章太炎先生有「余以轉注假借悉爲造字之則」的話;(見《國故論衡》:轉注假借說。)黃季剛先生也有「然則六書爲造字之本」的話。(見《說文略說》:論六書起原及次第。)於是章黃的學生中有人誤認假借是造字之法,而不守四體二用之說。其實,太炎先生在轉注假借說中曾明白表示:「構造文字之耑在一字者,指事、象形、形聲、會意盡之矣。」轉注假借顯然不是「構造文字之耑在一字者。」而季剛先生說到假借與造字,是指形聲字在造字時,它的聲符就有假借的現象(詳見形聲變例舉例節);並不是說六書中的假借字爲新造的字。所以季剛先生論六書起原及次第中說:「假借之法,行於太初;依其理以造形聲之字,而假借之用益大。是故形聲之字,其偏旁之聲,有義可言者,近於會意;即無義可言者,亦莫不由於假借。」「假借之用」的「用」字,值得我們特別留意!

叚借為用非體,那麼,它的功用何在?根據太炎先生的意見,在於「節文字之孳乳」。(見轉注假借說。)朱宗萊先生復加以闡釋,其文字學形篇假借釋例曾說:「蓋文字孳乳,日以浸多,苟不爲之節制,煩冗孰甚焉。又況形容諸語,唯是觸口成聲,用相比喩,若有一音一義,而必爲制一字,則萬物之形相有盡,人心之比擬無窮,不幾艱於剏作乎?故造字者特設假借一科以趨簡易,或就一字之義而引申之,或因他字之音以比擬之,既不失之煩冗,又不虞其不給,此假借之法所由繼轉注而起也。故曰假借之與轉注,消息相殊,正負相待者也。轉注者,繁而不殺,所以恣文字之孳乳者也。假借者,志而如晦,所以節文字之孳乳者也。」對於假借的功用以及與轉注之異同,有很清楚的敍述。

關於假借的分類,有假借正例跟廣義假借兩種。正例即本無其字的假借,又包括有義的假借與無義的假借;廣義的假借即本有其字的假借,也叫作通假。下面兩節,當舉例詳細說明。

——選自林尹著《文字學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