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尹:中國文字的特性

在敍述中國文字的稱謂、淵源、初造、演進、要素的時候,對於中國文字的特性,曾經有點點滴滴的透露,這一節,要把中國文字的特性歸納成幾個要點,然後一點一點地加以討論。

一、中國文字的完整性。

純由形體上觀察,中國文字各有其「完形」(Gestalt),周先庚氏發現中國文字這種特性,曾在美人判斷漢字位覆之分析一文指出中國文字:「每字有每字的箇性;每字的結構組織,都像一個小小的建築物:有平衡,有對稱,有和諧。字與字的辨識,因此就非常有標準,特別不容易模糊。比較西洋文字,每字是多個大同小異的字母所組成,而又橫列成一平線;字與字間的箇性、完整性、或『格式道』,就少得多。」

在分析這一段話之前,必須先知道什麼叫做「格式道」?格式道是Gestalt的音譯,它的意譯就是「完形」。德國有一派心理學家,曾經根據多次的實驗,發現人類對外物的認識,是先認識外物的完整形狀,然後辨別外物的構成成分。因此,他們主張學習必須先全體而後部分,先綜合而後分析。這便是學習心理學上有名的完形心理學派的主要理論了。我們試將中國文字分析一下,不外「獨體」「合體」兩種。獨體的「文」,其「完形性」固不必說。合體的「字」,大部是由兩個「初文」合成的;少数是由三個「初文」合成的;由三個以上「初文」合成的字,就非常非常少了。而且初文合成一字的方式,或者左右排列,如「理」字「論」字;或者上下排列,如「簡」字「繁」字;或者內外排列,如「固」字「國」字:都以完整的方塊出現,代表一個聲音、一個本義,也充分表現出「完形」的特性。學習中國獨體的「初文」和由二三個初文合成的「字」,當然要比由平均七八個字母構成的西方文字便利了。所以古文字學研究者董作賓先生論中國文字,就指出:「我們文字現在雖已距離圖畫甚遠,但每箇字自成一個獨立的單位,具體的代表一箇語言、一箇即象、一件事物;試之初學幼童,反較拼音文字爲易記,教育心理學者多次測驗,可資證明。」(見中國文化論集第一冊)

二、中國文字的統覺性。

統覺(Apperception),也是學習心理學上的一個名詞,或譯爲類化,指學習上利用舊觀念造成新觀念的歷程。我們知道:中國全部文字,是由五百個左右的「初文」構成的。每一個初文,都是一個「觀念」的單位,也就是「詞」,我們叫它「原始的單音詞」。由「初文」合體而成「字」,每一個字,也是一個「觀念」的單位,還是一個詞,我們叫它「後起的單音詞」。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構成來表示一個「觀念」的,仍然只算一個「詞」,我們叫它「複音詞」。當我們學習「複音詞」,可以「單音詞」爲基礎,並且連帶地獲知構成「複音詞」的每個「單字」的意思;當我們學習「後起的單音詞」,可以「原始的單音詞」爲基礎,並且連帶地懂得構成「字」的每個「初文」的意思。因爲中國文字有這種統覺的特性,所以學習上非常方便。

舉例來說:認得一個「論」字,知道它的意思是「言語有條理層次」,於是附帶地懂得構成「論」字的兩個初文:「言」和「侖」的音義。「言」代表「言語」,所以可以連想到部首屬「言」的字,如:談、謂、誇、訥、訕、諷、誦、讀⋯⋯等等,都與「言語」有關;「侖」代表「 ㄌㄨㄣ」的聲音,也含有「條理層次」的意思,所以可以連想到聲符作「侖」的字,如:倫、掄、淪、棆、綸、輪⋯⋯等等,讀音一定近於「ㄌㄨㄣ」,而且可能有「條理層次」的意思。再以「論」字爲基礎,可以推想許多「複詞」。如:「論價」「論解」「論學」「論據」「論決」「論爭」「論次」「論述」「論證」⋯⋯及「言論」「高論」「謬論」「議論」「理論」「辯論」⋯⋯的意思。這種「統覺性」,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文字能够趕得上中國。

三、中國文字的穩定性。

拼音文字是以字形標音的;中國的方塊字却是以字形標義的;其中大部份標義之外也兼標音。這兩種方式到底利弊如何?章太炎先生替胡以魯《國語學草創》作序,曾說:「即形而存音者,地逾十度,時越十世,其意難知也。即形而存義者,雖地隔胡越,時異古今,其文可誦也。」兩句話便說穿了其間的優劣。

印度版圖略小於我國,全國方言不下百數十種。文字以梵文爲主,而各地依方音造出的文字,竟有三十幾種。印度以一個文明古國,後來却長年受異族統治,不能團結禦侮;甚至獨立之後,至今內部動激不安。原因固然很多,但是印度缺乏一種共通文字來維繫民族感情,不能不說是原因之一。這是拼音文字因空間距離而必然產生的分歧現象。而且,拼音文字,除了作爲語音的符號外,本身別無意義。語言是隨歲月在漸變的,因此拼音文字勢必隨語言改變而改變。以英文爲例,十七世紀莎士比亞作品上許多文字,已經和今天的英文不同。並且儘管英文字隨着英語在變,仍然無法作到「看字讀音」的地步。同一個a,在father,all,late,Asia,hat中,讀音各不相同;同一個C,在city,careful,official中,讀音也各不相同。日本文字有一部份是「假名」,也是標音的,這些假名,僅僅隔了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就發生巨大的變化。這種現象正是拼音文字因時間推移而必然發生的分岐現象。再看我們中國,雖然語言方面有官話方言的差異,寫在紙上卻無東南西北的分別。如果當倉頡整理書契的時候,就開拼音文字的例子,那麼各地不免用方音造字,非像歐洲一樣因語言文字不同分裂成許多國家不可。正因爲我們使用表意文字,所以數千年文化,能够一脈相傳;許多種方言,也由文字統一起來;形成一個有七億人口的偉大民族。這一種文化的持久力,民族的凝聚力,正是中國文字特有的「穩定性」的成果。

四、中國文字的藝術性。

這裏所說的「藝術」,包括空間藝術、時間藝術、和一種綜合藝術——即生活的藝術。

在形體上,中國文字由依類象形進而爲形聲相益,循繪畫直系而發展。所以字字如圖,富有美術上的意味。尤其是古文和篆書,這種繪畫式的字體,更富藝術性。因此中國的文字非但可以入畫,和題在畫面上以增加美觀;而且本身也可製成單條或對聯,作爲獨立的藝術品,成爲空間藝術的一種。

在聲音上,中國文字一字一音,又有平仄的不同。所以排比對仗起來,一個字對一個字,一平一仄,可以對得非常整齊。中國的駢文,幾乎句句對稱,每兩個字一個節奏,平仄遞用(卽俗稱「馬蹄韻」),便是這種文字特性的表現。至於近體詩全部用五言或七言,平仄、對仗、用韻,都有嚴格的規則,更非靠這種文字特性莫辦。即使普通散文,作者也每不自覺地掺入一些駢語。在在都顯示出中國文字具有音樂的節奏拍子,可以認爲是一種時間藝術。

在意義上,中國文字隱藏着一種高深的哲學。從「人言爲信」「止戈爲武」這些形形相益的字,我們可以體會到一種要求言行一致跟講求和平的大國民風度。在許多形聲相益的字裏,也同樣有類似的奧妙的啓發,例如「從心奴聲」的「怒」字,一個人失掉了理智才會生氣,這時他確已變成了內心情感的奴隸。無怪乎美國有名的作家曼紐爾·科門羅夫自述說:「我每學一個漢字就覺得自己更加了解一種偉大的哲學。」是的,每一個中國字,幾乎都代表這個古老民族的智慧,顯示出一個偉大的藝術——人生藝術。

——選自《文字學概說》,林尹 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