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刻的教訓

説到漢字文化圈，中國人常常不無自豪地重複一種老生常談：中華民族的漢語漢字文化曾經影響過日本、朝韓和越南，以及東南亞的許多地方。那是古代的輝煌情況。他們忽略了一個近現代非常突出的問題，就是漢字文化圈中的日本、韓朝和越南在語文政策方面給中國造成了強大的壓力。不可否認，這些國家對漢字的態度形成過漢字改革宿命的包圍圈，給中國的漢字拼音化、漢字簡化運動提供了正反兩方面的經驗。經過百年的掙扎和反思，漢字在日韓朝越的起起落落，恰恰又反復地向我們證明，漢字是不可能用拼音取代的。如果強行取代，社會生活必有強烈的反彈。

漢字簡化論者和全盤拼音化論者常常拿出漢字文化圈各國的實例來對照中國漢字的情況，要求取消漢字，其實都是脱離這些國家的實際國情與中國情況進行的淺薄類比，這様的類比再也不應當繼續下去了。今天我們分析漢字文化圈的文化交流史應當重新反思中國周邊國家接受漢文化的教訓。總的來説，日本、朝鲜和越南這三個民族在歷史上接受漢文化衣被的時候，都曾歷史性地遭遇過「全盤漢化」的嚴重問題。到了十九世紀中華帝國跟西方列強在經濟和政治、軍事上出現巨大强弱對抗、並節節敗退的時候，這些周邊民族開始反省自己接受漢文化的歷程，於是開始放棄漢文化的傳承，脱亞入歐，全盤西化，這一波西化的浪潮一直洶湧直上，直到二十一世紀初葉方才走過了峰巔，終於開始回落。自漢唐以來，對於周邊國家的漢化過程，我們在歷史上並没有冷静的省思，反而沉湎於沾沾自喜，當它們意欲遠離漢文化而去的時候，我們也缺乏冷静地反思，甚至失去了自我，自甘暴棄，完全陷入了西化、拼音的包圍圈而不能自拔。現在，正是我們以現代綠色文化意識重新振作自我文化省思，建立漢字文化自信的時代。

2·日本和漢字文化

日本從公元一世紀就開始接觸漢字，公元57年日本部落接受了漢光武帝的「漢委奴國王」金印。被認為是日本發現的最早的漢字。日本文化承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時候，大約定為公元552年左右。這個時期是中國北齊時代，29年以後，進入隋朝，再過三十七年進入唐朝。這個時代，用漢字承載的中華文化，包括宗教、文學、藝術、政治各方面如潮水般湧入日本。公元593年聖德太子發佈用漢字書寫的詔書，要求官吏、貴族必须遵守十七條政治道德行為規範，具體内容深受儒教、佛教和法家思想的浸潤。整個日本社會將中國的風俗禮儀接受為時尚。大批的日本貴族士大夫學習漢字漢文，日本知識分子晁衡隨遣唐使出使中國，他的詩文已經達到能夠跟當時的大詩人王維、李白相互酬答唱和的程度。隨著漢字的傳播，中國的文學、藝術、建築、服飾全面地進入日本，漢語的許多固有成分也如影隨形，浸潤到日本民族的血液骨肉之中。例如折檻、牛耳這類詞彙的典故，源出於中國，現在中國業已失傳，而在日本仍然充满生命力。應該指出的是在日本學習漢文化的時候也有「全盤漢化」的弊端隱含其間。根據郭沫若的介紹，早期日本的史書幾乎是完全用漢字來音擬日語，藉以表達意思。今天當然變得如同天書，無從卒讀。後來逐渐用文言漢文表達日語，史稱「變體漢文」，勉強描寫，終不免有強作解人，詞不達意之慨。也就是説，雖然他們吸收了大量的漢語詞彙，可是畢竟仍是另一種語言文化，終究還有很多不適應漢字漢文的地方。於是到了公元九世紀，兩套根據漢字草書和楷書的筆劃創造的假名（平假名和片假名）應運而生。假名是表音字母，可以比較自如地拼寫讀音，可是日文中幾乎有一半詞語來自漢文，所以當時的士大夫貴族更願意能寫漢字的時候仍寫漢字。轉眼千年過去，西方資本主義叩開了東方古國的大門。一開始日本接受外來借詞仍然先将這些新詞翻驛成漢字詞，然後用於日文。這就是我們中文實行白話文運動時能從日本直接「拿來」不少現代術語的原因。這些詞語對於現代漢語的豐富和進步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瓦斯、淋巴、俱樂部、浪漫等音詞，另外還有很多意詞，立場、手續、引渡、取締、絕對、相對、見習、消極、積極、必然、偶然、主體、客體、通貨膨脹、可變資本、財團法人、社團法人、仲裁、注射、解剖、航空母艦、投資等等。但是日本接觸了西方語文以後，逐渐發現了拼音文字的長處。正是日本人率先（1872年前後）提出了「廢除漢字論」。但是這一建議並没有被明治政府所採納。此後廢除漢字論和日文羅馬化的改革運動持續竟逾百年。1923年日本官方公佈了1962個常用漢字表和154個簡體字表。當時的目標似乎很明確，就是要通過限制漢字使用的數量，達到逐步完全用假名替代漢字的目的。1938年正是日軍向中國全面入侵的時候，日本政府的漢字主審委員會展開了100次審議，1942年公佈的標準漢字表卻仍然收納了2852個漢字。到了1945年日本戰敗後，甚至出現了廢日語，改用英語的運動。主管日本教育的佔領軍總司令部下令把漢字限制在1500個以下。外語和數學的教科書用羅馬字母編寫。審議會建議把常用漢字表限制到1295個，結果社會的反映是「用於教育太多，用於社會太少」，仍被否决。最後公佈的《當用漢字表》共1850個漢字。1951年衆議院通過了改正案，允許以當用漢字表為依據，但不強制執行，繼續給限制漢字松了綁。1978年，日本政府公佈有6355字的JISX0208漢字編碼標準；1983年又有JISX6626-1983標準，等等。漢字的編碼標準字數一直在增加，也一直被認為仍不夠用。到了1993年日本公佈了JISX0221的20902字編碼標準。接著，又公佈了1996年的〈表外漢字字體表試案〉，日本政府在公佈該方案時附加説明指出，它「是法令、公用文書、報紙、雜誌、廣播電視等一般社會生活中，使用表外漢字字體的依據」「這個字體表将明治以來傳統的印刷文字字體〔並非《康熙字典》字體的本身，而是以《康熙字典》為依據作成的明治以來的鉛字字體即『康熙字典體』〕置於印刷標準字體的地位。」至此為止，可以大致上説，日本的「廢除漢字運動」算是劃上了句號，日本漢字終於「返祖」，「認祖歸宗」地回到了《康熙字典》和「康熙字典體」。這是漢字文化對西洋文化的一次勝利。這些循環往復並不是日本社會庸人自擾，而是日本文化生活離不開漢字而發生的掙扎和痙攣。社會生活中感覺削减漢字的使用，給社會带來了不便。即所謂「用於社會太少」。當然，由於英文的普及，以及現代音譯科技術語不斷進入日本社會，計算機假名和漢字的輸入成功，日本青少年能認一些漢字的還比較多，可是能寫漢字的已經大大减少。日本電腦漢字字符不斷增加給予人民使用更多的漢字提供了可能，但是真正意識到要把漢字當作文化傳承之物加以保護珍惜的程度還差得很遠。日本畢竟還是一個東方國家，漢字的傳統也還是存在的，許多漢字所代表的意義，已經深入到日本文化的深層結構之中。當朝天皇繼位時仍然從中國的典籍《尚書》中找到「成平」這様的漢字詞語作為年號。現在日本已經設立了漢字能力檢定協會。每年都通過民衆投票選出最具代表性的一個漢字，來概括這一年的社會趨勢。漢字能力檢定會還舉行漢字能力檢定考試。2005年有兩百四十萬人接受了考試。對於一億兩千萬人口的大國，兩百多萬人實在不算太多。但是該會的估計認為，應考的人數還有上升的趨勢。因為現在通渦了漢字檢定考試，不僅對考大學有利，對考高中或其他學校也有利。可能也與中國經濟的不斷發展有關，越來越多的日本大學和高中都將漢字能力作為録取新生的依據之一了。

3·朝鮮半島和漢字文化

朝鮮也是一個古老的國家。漢武帝時曾經在古朝鲜設置四郡。公元一世紀初，一些朝鮮人就能背誦《詩經》、《尚書》、《春秋》等中國文獻。中國的漢字文化在朝鮮傳播初期正值中國西漢和東漢時期。漢字這個概念一直沿襲至今。公元372年高句麗建立太學，傳授儒學，當時的知識階層的知識就是對漢文典籍的理解。《四書》、《五經》、《史記》、《漢書》、《後漢書》成了他們必讀的書籍。隨後漢文的典籍繼續傳播到日本。我國唐朝時期，朝鮮的新羅王朝統一了朝鮮半島，朝鮮的語言也得到了統一。公元682年朝廷設立國學，講授《論語》、《禮記》、《周易》、《尚書》、《左傳》、《孝經》，漢字漢文得到了廣泛的傳播。漢字詞在朝鲜語中佔據了重要的地位。國號、王號和地名、官名都改成了漢字詞。唐代高度發達的文化給予朝鲜知識分子非常重要的影響。韓愈、柳宗元、李白、杜甫、白居易的作品成為他們崇尚的經典，此後宋代的蘇東坡等大家都是他們崇拜的對象。《搜神記》、《文苑精華》、《太平禦覽》等書籍都傳到了朝鮮。三國演義對於朝鮮的文學具有無與倫比的意義。《水滸傳》、《西遊記》、《西厢記》、《隋唐演義》等都在朝鲜廣為流傳。朝鮮崇奉孔子，每年祭孔，春秋兩次釋典。韓國學者認為，中國和朝鲜兩個民族有兩千多年長期交往的歷史。通過漢字的使用和頻繁的文化思想交流而形成了相似的文化背景。韓國漢城大學沈在箕先生認為：「我國的歷史無異於隨著漢字的傳入而起步。漢字詞的增加，意味著我國文化的發展和變遷。可以這様説，一直到李朝的後半期，我國的文化發展與漢字詞的增加具有平行並進的對應關係。」（《當代韓國》1993年12月創刊號204頁）朝鮮語跟漢語並不是同一個語系的兩個分支，但是漢字詞卻通過長期文化交流不斷地注入朝鲜文化，已經融入了朝鮮文化的血液之中，成為朝鮮文化不可缺少的有機成分，已經無法從文化機體中排除出去。然而，畢竟朝鮮語又不同於漢語，漢字詞並不足以完全表達朝鮮語所需要表達的全部思想感情，總有缺憾和格格不入的地方。儘管朝鮮語文分成三個層次，第一是文言文，完全按漢語的音義來閱讀和寫作。第二是吏讀文，是官員和貴族按朝鮮語音和漢字詞的意思表達的語文。第三是純朝鮮語文。純朝鲜文是十五世紀的李氏王朝世宗大王創制頒佈的拼音文字。雖然1446年朝鮮文正式誕生了，但是它並不意味朝鮮拼音文字的真正使用，由於中國漢字在朝鮮的強大文化影響力，朝鲜拼音文字一直作為「朝語拼音」而存在，被朝鮮婦女和没受過良好教育的朝鮮人使用，被稱為二流文字的「諺文」，而朝鮮的貴族、官員還是繼續使用漢字的「吏讀文字」。由於兩千年的歷史傳承，朝鮮科學和文化方面的概念、術語全部都是漢字詞，拼音文字仍然作為拼音輔助文字。官方公文和文化學術活動的語文仍然是漢文。朝鮮拼音文字的廣泛使用是從二十世紀初才開始的，比世宗颁佈「訓民正音」晚了450年左右。日本擺脱舊制，學習西方逐漸崛起，1896年，中日甲午海戰北洋艦隊全軍覆没，簽訂了屈辱的馬關條約，不僅中國成為列強的瓜分對象，朝鮮也完全淪為日本的殖民地。進入二十世紀，已經自身難保的中華文明古國自然不再是被朝鮮、日本尊敬的國家，中國的文化和文字也就自然而然的在朝鮮走下神壇，漢字詞過去被輝煌的文化遮蔽的不足和不適應問題完全暴露出來。於是漢文被降格為朝鮮「諺文」（民間俗文）的二流文字，朝鲜世宗十五世紀苦心創造的拼音文字在使用漢字的中國強大之時得不到實質性的應用，卻在中國衰敗，朝鮮被日本人佔領之時得以通行。日本殖民當局推行日語，當時日語和朝語並行。社會上既有漢字朝文夾用的文體，也有純朝鮮拼音的報刊。跟日本幾乎一樣，廢止漢字的呼聲也曾席捲朝鲜半島。日軍侵佔中國期間，在朝鮮則廢除了朝語課程，全面推行日語的皇民化。1945年法西斯日本崩潰。朝鲜半島在1945年被蘇聯、美國分割成為兩個國家：朝鮮和韓國，西方社會稱為南北高麗（Korea）。世宗大王450年前創造的拼音文字分别在南北使用，區别是：韓國的「韓文」至今還允許少量夾用漢字；而「朝鲜文」不允許夾用漢字，現在的朝鮮文已經是純朝鮮文了，而且中國東北吉林省的朝鲜族自治區的學校也使用純朝鮮文。1945年剛剛脱離日本統治的朝鮮組織了80多人的教育審議會，通過的決議規定，中小學教科書中全部使用拼音文字，必要時在括號中加注漢字。大韓民國政府成立後，又制定了《韓文專用法》，小學完全停止了漢字教學。僅在初中和高中的國語科目以外教一些生活常用字。這之後韓國政府一直徘徊在興廢漢字的猶豫之間。從1958年到1961年，李承晚政權和樸正熙政權都制定了全用朝鮮拼音文字、廢止漢字的政策計劃和規定。1968年政府制定全用韓字的五年計劃，宣佈1970年從小學到高中教科書全面取消漢字。漢字使用進一步受到限制，韓字成為韓國的標準文字。可是就在1971年，韓國又恢復了漢字教學。1972年還制定了大中學校教學的「教育基礎漢字」法令。到了1974年韓國教科書又開始夾用漢字，恢復到六十年代的文字體制。1976年文教部又發表了增加常用漢字的學習方案。朝鮮語中保持著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漢字詞。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實。由於漢字詞擁有較多的同音不同義的可能性。中文本身還需要有聲調來幫助區分，仍然還不能完全避免同音問題，何況朝鮮語原本就没有聲調，所以同音問題就更形嚴重。作為拼音文字純朝鮮文無法根本解決這個問題。同様是sudo這樣的發音，可以有九種含義的可能性：修道、水稻、水道、隧道、囚徒、首都、授渡（授受）、水都（港城）、手刀（小刀）等等。任何詞典的詞條，任何描寫和聞述，没有漢字参與其間，意義就不能顯豁，形象就不夠鮮活。一旦將漢字適當插入，便立刻豁然開朗，一目了然。而科學、法律文獻絕對不容含糊，文學也需要鮮明、準確、生動。這就是為什麽韓國政府數十年來徘徊不定，屢廢不止，終於還是必须容忍漢字的原因。多年來韓國知識分子為了恢復在韓文中的漢字使用作出了不懈的努力。1969年韓國成立了語文教育研究會，提出重新確立漢字韓文混用的體制，恢復小學的漢字教育。1990年召開了社團法人韓國語文教育研究大會，總結了近百年來日本、中國和韓國在認同表音派立場，提倡拼音文字的方向上的失誤，認識到使用行政手段廢除漢字的辦法並不是發展的正確方向。一度奄奄一息的漢字在電腦信息學的發展中又重新恢復生機，日本方面雖然將漢字仍限制在1500字的範圍之内，但在行政指導上卻朝著靈活應用這些漢字的方向上發展。作為與日中兩國同屬漢字文化圈的韓國也應當重新認識漢字視覺形象、構詞能力、縮約力以及超越時空等方面的獨特優點，恢復開展漢字混用的運動。到了2005年2月9日，歷史文化終於發生了有趣的轉折，韓國政府宣佈：在所有公務文件和交通標誌等領域，全面恢復使用已經消失多年的中國漢字和漢字標記，以適應國際化的時代潮流。並且提出了《推動漢字並用方案》，為了發展韓國的傳統文化，促進與東亞漢字文化圈國家的積極交流和推動韓國觀光事業的大力發展，將目前完全使用韓國文字的公務文件正式改為韓、漢兩種文字並用，以解决韓文難以清楚的表明漢字含義的歷史難題。方案指出：凡地名、人名、歷史用語等不寫漢字就容易發生混亂的語彙，均在韓文後面注明漢字。為了給中國和日本的觀光者提供方便，將逐步在道路交通標誌上實行漢字和英語雙重標記。此外，還將同教育部門協調改善漢字教育體制，前總統金大中説：「韓國的各種歷史古典文章和史料皆以中國漢字書寫，如果無視中國漢字，將難以理解我們的古典文化和歷史傳統，有必要實行韓、漢兩種文字同時並用」。而且韓國的許多專家、學者和居民都强烈呼籲加強漢字教育，要求全面恢復使用中國漢字。隨著中韓兩國建立外交關係，雙方經濟文化交流的迅速發展，韓國舉國上下新聞報道、學校教育和工商階層對於漢字漢語的興趣越來越高。按照韓國教育部的規定，初中和高中六年内學生需要掌握1800個漢字，2000年開設的全國性「漢字檢定能力考試」一級證書需要會寫兩千個漢字，會讀一千五百個漢字。2004年韓國語文學會舉辦漢字能力考試，應試者竟達一百零四萬人。各地大學增開漢字學習班，寒暑假更有特别培訓班。韓國社會上出現了學習漢字的熱潮，各種参考書應試習題集如雨後春筍。用漢字書寫的名片和姓名成為時髦，成為學識和品味的象徵。在電腦信息國際標準化的過程中，韓國方面也参加了協調和統一的工作。

北朝鮮是世界上最封閉的共産黨國家，長期閉關自守，國内的情况外界很難瞭解。1945年朝鮮成立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時候，無論是日本、韓國方面的傾向，還是蘇聯、中國、越南方面的傾向，給予金日成的影響都是向廢止漢字的方向發展。根據官方透露，此時金日成曾經第一次指示共産黨的全部刊物停止使用漢字。1949年底北朝鮮徹底執行廢除漢字的方針。朝鮮半島的和平是經過聯合國協議劃分南北分治達成的。金日成片面撕毁協議，發動破壤和平的戰爭，犧牲了中朝兩國近百萬軍人與平民的生命和鲜血，没有撈到任何便宜，重新回到三八線板門店接受停戰和平協定。戰爭的結局使金日成看到短期無法將韓國摧毁併入北部，當然也不可能像北部這樣徹底完成廢除漢字的過程。他也看到，韓國政府在廢除漢字的方面反復徘徊。於是1954年金日成在對朝鮮社會科學院的指示中表達了他的看法：我們的後代需要看懂帶有漢字的南方出版物和歷史文獻，所以我們需要教他們一些漢字。從此在北朝鮮的學校設立了漢字課程。根據新華社發自平壤的報道，2006年兩名平壤金日成综合大學的女生在北京參加外國學生學習漢語的《漢語橋》比賽中獲奬。她們回到平壤後，向新華社記者介紹説，朝鮮的青少年在高中階段可以學習到大約1000個漢字。

4·越南和漢字文化

中越人民的交往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歷史時代。公元前的南越武王趙佗是中國河北正定人，曾有開發越南的功績，「以詩書而化訓國俗」著稱于越南史書。東漢以後，漢族知識分子南下交趾越來越多，論語、春秋等書籍在他們開辦的學校裏得到廣泛地講述。唐朝統治越南的時期儒、佛、道各種哲學思想進一步深入越南，唐朝高度發達的文學藝術文化深刻地影響了越南社會。當時的越南上層人士普遍地學習漢文漢字。他們可以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中舉者可以入朝為官，一部分也可以受封回到安南出任地方官。唐以後的越南封建王朝繼續沿用中國的學校和科舉制度，不僅採用漢字，而且提倡儒學。政令、軍事、歷史、經學、雜記、散文、詩詞無一不用漢字書寫。從十五世紀到十八世紀四百餘年，越南繼續提倡儒學，用漢字書寫、出版了多種越南史地文獻，例如《大越史記全書》等等。直到1839年阮朝明命帝奏請满清道光皇帝向越南頒發《康熙字典》以便於當地人民學習漢字漢文。阮朝嗣德帝曾經説過：「我越文明至士燮（相當於中國東漢）以後，蓋上至朝廷，下至村野，自官至民，冠、婚、喪、祭、理數、醫術，無一不用漢字」。越南的Tet（節日）跟中國相差無幾，也有元旦（NguyenDan）、元宵節（TetNguyentieu）、端午（Doanngo）等節日，甚至還保留著在中國已經消亡的寒食節（HanThuc）。中國所尊崇的儒家思想對越南人來説十分熟悉，因為幾乎每個人都在Tamcuongnguthuong（三綱五常）、Trunghieutietnghia（忠孝節義）、Diboaviquy（以和為貴）、Kysobatducvatthiunhan（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等思想的薰陶中長大。不懂漢字的老百姓通過漢越詞能流暢地運用漢語成語，比如Anculacnghiep（安居樂業）、Tamtongtoduc（三從四德）、Oncotritan（温故知新）、Dongphonghoachuc（洞房花燭）等。

漢字文化已經在超過兩千年的交往中完全深入到了越南民族文化的血液和骨髓之中。當然，越南語畢竟跟漢語存在著一定的差别，完全用漢字漢文表達他們的思想感情總會有部分不甚適應、不得心應手的地方。今天中國國内的方言和地方戲劇都不能適應改用普通話直接表達和表演，何況對於民族文化方面差别還要大一些的越南語呢！為了適應越南語的需要，大約在公元十三世紀部分越南知識分子借用漢字的結構和形聲、會意、假借等方法創造了一種由一個漢字拼接一個字符的越南字，他們将它們命名為「字喃」。但是這種文字仍然不如漢字那樣得到官方的長期承認，官方承認時間極短，主要只是在民間流傳，記録了民間文學作品。另外，字喃的筆劃比漢字還要多，字形不完全固定，表音不準確，因而並不能取代漢字。所以越南的歷史文獻大部分仍然是用漢文流傳下來的。越南也是多民族國家，但是京族人口占八成左右。他們的語言同漢語最為接近，越南語詞匯中屬於漢語詞彙或者來源於漢語詞彙的占半數以上。

十七世紀的西方傅教士陸續進入了越南社會。他們希望越南接受基督教信仰，在語文上遇到了極大的困難。他們本能地發現漢字和儒家文化是西方宗教傳入越南的思想障礙。葡萄牙傳教士首先利用自己的母語記録越南語音，後來逐漸形成了越南語的早期拼音方案，後來的法國傳教士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改善，最後又由越南人張永紀、阮長祚完善而成為越南的拼音文字。這種拼音文字逐渐形成，但一直没有成為正式的官方語文。直到抗日戰爭結束，越南獨立並分裂成南北兩半的時期，拼音文字成為越南的國語字。1975年美軍撤離越南南方，共産黨政府統一全境，南方延續多年的中小學漢字教育也被徹底剷除了。越南是漢字文化圈中讓現代語文全盤西化走得最遠的國家。現在他們的悔恨也特別沉重。當時他們的想法是獨立、「去中國化」。然而實際上，漢語詞彙和思維習惯已經融入了越南民族的語文和文化心理的深層結構，漢字詞和漢字也是越南民族的文化財富。他們盲目地實行「去中國化」，實際上幾乎是完成了當年西方殖民主義者所希望的「去民族化」和「非越南化。」。

拼音化給越南帶來了一時的方便，掃盲比較快，電報、檢索比較容易。但是嚴重的問題也接踵而至。首先是漢語詞彙的同音多義問題。越語中的huong，是從漢語詞借取而來的，但是不論從音還是義，它既是「燒香」的「香」，又是「香味」的「香」，還是「家鄉」的「鄉」；越語中的tai，也是從漢語詞借取而來，在越語中既是「才能」的「才」，又是「財産」的「財」，還是「材料」的「材」。越語中的can，借自漢語「幹」、「肝」的音，在越語中除了現代漢語詞的意義之外，還保留了古代漢語中「幹係」、「關聯」、「連接」、「勸（幹預）」等意思。這種情況很多，更多的是一部分保留漢語詞的原意，同時又加以引伸，或增加了其他的詞義。越語中的trang，除了漢語詞原義的「村莊」、「装束」、「莊嚴」、「妝飾」等意思外，又增加了「頁碼」、「平整（土地）」、「清理」等詞義；没有漢字的明確標示，語文的表現力和精確度就受到重大的影響。其次是歷史的傳承問題。停止漢字教育可以在較短的時期内實現。民族的文化根基失去歷史的傳承反過來將危及民族的現實生存和文化生態。越南知識界早已開始後悔，終於在2004年出現了以越南著名法學家、留德法學博士、河内國家大學法學教授范維義為首的十多位專家學者聯名向越南教育部上書，建議從現在起在全國中小學校實行必修漢語的制度，建議教育部制定教育大綱，規定學生在小學和中學畢業時，漢語水平必须達到的程度標準。文字是民族歷史文化的載體和表現形式，同時其本身也是民族歷史文化不可分割的部分。改變文字将意味著割斷歷史，意味著毁棄歷史和文化。這個道理已經為越來越多的越南人痛切地認識到。范維義教授在他的新著《經濟法專論》中，在談到研究古代法律和鄉俗習惯的困難時，有這様的感歎：「自從以拼音文字取代漢字之後，除了人們已經鑽美過的那些好處之外，越南人似乎也自我築起了一道將後人與先輩隔離開來的語言和文化的圍牆。放棄漢字使越南的史學研究陷入困境。修越南歷史的學生只能讀到那不多的經過歷史學家翻譯加工的教科書，而大量的漢字歷史文獻卻只有很少的人能讀懂，根本没有力量開發整理。整理出來的東西也走了樣，試想，拼音文字如何能夠承載每個方塊字那豐富的文化信息？長期以來越南培養歷史學研究人員的模式是學漢語、到中國留學。多年來，中國人民大學接收了大量越南史學研究人員。但由於缺乏漢文字的大衆化基礎，歷史研究的面終将越來越窄。」2005年越南主席陳德良訪問廣西南寜時説：「我們認為拉丁文字有一定的便利，但同時也越來越顯示出不利的一面。十九世紀以前我們的文字年輕人看不懂。因此我們認為年輕人學習漢字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越南将派更多的留學生到中國留學，目前在華越南學生約四千人，還有研究生。陳德良主席本人還當場用筆墨書寫了「陳德良」三個工整的大字。隨著中國經濟重新發展起來，經濟文化方面對越南的影響力日益加深，越南社會對漢字文化的反思也開始深化，為適應越南改革開放的經濟文化往來，學漢語的人也越來越多。一些外資集中的城市如河内、海防、胡志明、岘港，大大小小的外語培訓班多如繁星，其中要數學漢語的人最多。越南語的詞彙中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漢語借詞。同音詞現象如此普遍，拼音文字使用起來當然有問題。向越南教育部提出上述建議案的各位專家學者全部有留學國外的經歷，是當今越南各個領域享有較高聲譽的名家，他們的建議既代表了越南上流階層的想法，也代表了普通民衆的願望，同時他們本身就是知識分子階層的權威代表，可以説，他們的建議案具有最廣泛的代表性，是越南全民族經過百年拼音文字實踐和反思的結果。在政治上的障礙，估計可能是執政的越南共産黨是當年積極推行拼音文字的主導者，恢復漢字教育等於向歷史承認錯誤。不知道越南共産黨有没有棄舊圖新的胸襟。畢竟國家利益、民族文化的前途是黨政領導應該思考的根本，而且越南的政治民主化也跟實行拼音化一樣，早已走在中國的前面，所以該建議案的通過或許還是可能的。當然，全面實施上述建議案在目前階段也存在不少困難，最主要障礙估計是師資力量不足。可行的方案只能是先從城市開始，逐步向農村和邊遠地區推行。河内等大城市已有一些以外語為特色的學校於多年前就從小學開設漢語課了。然而即使上述建議案得以形成制度並得到切實、全面和不間断地實施，也要經過幾代人至少四五十年的時間，越南百姓才會讀寫漢字，普及一些漢語，甚至較多地瞭解和重新認識字喃和字喃承載的越南傳統文學。另外這裏值得一説的是，如果恢復漢字教育，是什麽樣的漢字？越南1945年以前仍十分普及的漢字是中國當年的繁體字。而簡化字則從1956年才開始在中國推行。他們今天要學習的主要也是當時歷史文獻所用的繁體字。如果到中國留學，或者讓中國派遣教員去越南教學，能學的只能是簡化字。所以越南當局還要慎重考慮，究竟是否學習簡化字，或者派人去臺灣、香港學習繁體字?

5·以現代文化意識審視漢字文化圈

通過對日本、朝韓和越南文化歷史的回顧，可以清晰地看到，廢除漢字，實行拼音的全盤西化潮流已經被歷史證明是錯誤的。尤其是徹底實行拼音化、對漢字不留任何餘地的越南，現在已經悔恨不已，在越南部分地恢復漢字教學的局面實際上已經出現。把中國周邊國家重新出現漢字熱潮僅僅歸結為中國的經濟騰飛是片面的。最明顯的反例就是韓國政府1970年代中期宣佈恢復教科書漢字與韓文混用體制的時候，正是中國經濟在「四人幫」極端主義統治下濒臨崩潰邊緣的年代。當時中國跟韓國没有任何經濟文化和外交往來。決定性的因素還是文化的深層結構。文字是依附在語言文化母體上的視覺載體。它跟語言文化之間有著血肉相連的有機聯繫。日本、韓國、朝鮮和越南在歷史上跟中國文化發生過血肉相連的緊密關係，漢字文化已經深入到了他們文化肌體的深層結構之中，其實漢字已經不再是中國人民獨有的文化財富，也是他們這三個民族的民族文化財富。通過行政手段可以在短時期内切斷漢字與這些文化的表面聯繫，但是隨著歷史的推移，文化深層結構中漢字詞的隱性存在最終還是會頑强地呼喚漢字實現顯性的表達。這三個民族在跟中華文化發生接觸的時候，特别是中國漢唐時代的鼎盛時期，都曾經無一例外地實施了全盤漢化，非常全面地崇拜和服膺中華文化，當時也的確没有其他比較發達的文化以供參照，他們的文化成分中有機地融合了大量漢語文化的重要成分，成為他們民族文化的有機成分，不容分割和淘汰。畢竟日本、朝鮮和越南文化都不完全是中華文化，日語和朝語被專家大致認定為阿爾泰語系的分支，越南語跟漢語也存在一定的差别。中國的方言尚且不能完全適應用漢語國語來取代和表達，何况是另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化。每一個民族都有自身獨特的文化心理結構，漢語漢字不可能完全貼近他們文化心理的每一個角落和皺褶。一旦中華文明遭到西方文明的挑戰，這些民族就會從全盤漢化的體制内痛感扞格不入的弊端，從而尋求革新之道。這是必然的宿命。經過一百多年的彷徨、爭議和反覆，各民族都分别找到了自己語文的表音形式，日本假名、朝鲜文和越南拼音。但是這些形式又不能完全適應他們民族語言文化結構中固有的漢文成分，於是幾經興廢，塵埃落定，最後基本上都重新認識和恢復必不可少的漢字作為民族語文的有機成分。回顧這一場跨越世紀的精神掙扎，全世界理性的人們應該可以認識到，漢字文化是東亞漢字文化圈各民族的在這一片土地上的自然生長物，漢字的功能是不可以任由其他語文工具取代或置换的。漢字文化擁有它在這個自然的人文環境中生存的權利，而且只有這様的環境中，固有文化和漢字才能相得益彰。從意大利傳教士利瑪寶1601年進貢北京並首創拼音方案算起，四個世紀已經過去。至今没有一套拼音方案可以完全替代漢字足以承當中華文明的載體。東亞漢字文化圈漢字幾經興廢的歷史已經證明，作為完全的漢字文化，中文可以創制一套漢語拼音作為輔助工具，充當輸入、索引和編碼的方式，但是決不能完全取消漢字，没有任何拼音系統足以完全取代漢字而不損害它的文化傳承。也没有必要像日韓兩國那樣将漢字與其他符號夾雜混用。

漢字有它的優越的地方，也有它本身的不足。既不應提倡漢字優越論，也應當反對漢字落後論。漢字是中華民族土壤上最適合本土生長的自然文化物種。中國和日本、韓國漢字的簡化運動對於語文現代化沒有任何推助，反而給信息化帶來了新的負擔。漢字已經跨越了電腦信息化的門檻，需要的是進一步的研究和呵護，再上現代化的層樓。鼓噪多年的漢字拼音化理論可以休矣。

值得注意的是2007年6月12日《環球時報》發表了韓國漢文教育研究院理事長張喜久先生給中國方面提出的建議。文章明確指出中國漢字簡化的得不償失。現代中國人對古籍的認知能力明顯削弱是重大的損失。他還介紹了臺灣知識界的意見，認為大陸的簡化遺留問題很多。他認為漢字簡化造成了漢字文化圈國家的人民在學習漢語時的躊躇：學繁體字，能夠瞭解本國的歷史，卻不易跟現代中國人接觸，學簡體字，能接近現代中國人，但是仍然不易接近本國的傳統歷史。他的潛臺詞是，如果中國廢止兩千兩百多個簡體字，給周邊國家的漢語學習以及漢字文化圈的交流發展會帶來很大的促進。他希望中國能夠站在國際化的視野角度看待文字問題，他説：「希望中國這條騰飛的巨龍，以關懷鄰邦的胸懷，承擔起這個國際使命。這是漢字文化圈希望之所在，是亞洲希望之所在，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之所在。這件事情只要作為『老大哥』的中國站在前鋒，挑起這個擔子，一定能實現。這一努力如果成功，不僅能夠從微觀上與美國和歐洲，從宏觀上與拉丁文化圈的國家較量經濟實力，而且将開闢一條跨越經濟，領先走向文化和教育的成功之路。」

可以預料，一旦中國廢除實行多年的簡化漢字贅疣，恢復傳統正體，必將引起漢字文化圈對漢字的重新反思。中國作為漢字文化的祖籍國，不僅為統一海峽兩岸的電腦漢字字庫拆除掉最大的根本性障礙，還将带動日韓等國廢除非常不統一的日韓簡化漢字，甚至進一步協調電腦字庫的信息標準化處理，走向更加完善、高效的信息國際化。這樣的文化變動勢将影響朝鲜、越南等鄰國，重新重視漢字和使用漢字，並波及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以及海外華人地區。漢字文化圈将重新開啟漢字文化自信的時代，展現東方獨特文化的洵美風貌，崛起在世界的東方。

——選自彭小明著《漢字簡化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