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謨:四聲别義與語詞之分化

世界各民族之語言不同,印歐一系之語言富於形態變化,一般之語詞,如詞義有改變,則可以增添形式不同之附加成分(affixation)以構成新詞;語法意義有改變,則藉形式之變化,以表明各種不同之意義。至於漢語,則形態變化較少,古代一般之語詞不因其在語句上功用之不同而發生變化(conjugational and declensional alterations)。語義之爲此爲彼,皆於語詞次第之先後(syntax)見之;或增加語助詞(empty auxiliary words),以表達語意。其性質與印歐一系語言不同。然漢語古代書音以四聲區分詞性及詞義,頗似印歐語言中構詞上之形態變化,例如取魚之漁,與漁師之漁,一爲動詞,一爲名詞,與英語之fish、fisherman相當;操行與行事,一爲名詞,一爲動詞,與英語之con’duct、conduct’相當。英語或增添語尾,或改變重音,而漢語古代書音則皆改讀聲調,以示分别。進而論之,分(方云切)之與分(扶問切),猶如英語之shear與share;選(思竞切)之與選(思絹切),猶如英語之choose與choice;食(時力切)之與食(音寺),猶如英語之food與feed;膏(古刀切)之與膏(古到切),猶如英語之grease[gri:s]與grease[gri:z];衣(於希切)之與衣(於既切),猶如英語之clothing與clothe;語(仰舉切)之與語(牛倨切),猶如英語之talk與tell。蓋凡英語中一語詞分化爲其他詞類之語詞,或變元音,或變字尾子音者,漢語書音亦每以變换聲調之方式表現之。故根據此類現象,一則可以考見古人對於語法之認識,一則可以知漢語語詞之分化派生與四聲變讀之關係。以好好(去聲)爲例,好好(去聲)分爲二詞,其分别即在於四聲變讀,其他如分分(去聲)、膏膏(去聲)之類皆是也。

古人以四聲變讀分别詞性及詞義見之於古代書音者,《群經音辨》搜羅已富,其流行於人們口頭而不見於舊書雅記者尚多(編者按:流行於人們口頭之音實乃白話口語音,自然很少記錄在舊書雅籍當中)。即以北京語所有者而論,如:

背,脊背也,去聲。以背負之,則讀平聲。(陰平。)

把,持也,上聲。物之把柄,則讀去聲。

簸箕,去聲。以箕簸米,則讀上聲。

傍,近也,去聲。以物附其旁,則讀平聲。(陰平。)

泡,浮漚也,去聲。謂物之質鬆曰泡,讀平聲。(陰平。)

鋪,張也,平聲。(陰平。)商肆謂之鋪子,則讀去聲。

磨,石磨也,去聲。磨刀,則讀平聲。(陰平。)

悶,氣不暢也,去聲。悶於胸中,則讀平聲。(陰平。)

矇,盲也,讀陽平聲。欺騙曰矇,則讀陰平。

淋,淋漓也,平聲。(陽平。)使水漉下曰淋,讀去聲。

涼,寒也,平聲。(陽平。)置熱物於風寒之處,使之自涼曰涼,讀去聲。

空,隙也,平聲。(陰平。)閒暇曰閒空,留出餘地亦曰空,並音去聲。

雪,寒氣所凝,上聲。(古爲入聲。)(編者按:非古爲入聲,乃南方音爲入聲,北方音爲上聲,實際上是南北差異,非古今之別。)如雪之白,謂之雪白,音去聲。

旋,轉也,平聲。(陽平。)旋風音去聲。

沿,循也,平聲。(陽平。)河之兩岸曰河沿,去聲。

鑽,所以穿孔者,去聲。以鑽穿孔曰鑽,音上聲。

奔,赴也,平聲。(陰平。)直往而赴之曰奔,去聲。

撇,遠投也,上聲。古爲入聲字。撇開不顧,音平聲。(陰平。)

諞,巧言也,平聲。(陽平。)自伐己能謂之諞,上聲。

當,認以為是曰當,去聲。意以為如何,曰當,音上聲。

吐,瀉也,上聲。嘔吐,則讀去聲。

脱,離也,解也,平聲。(陰平。)離去謂之脫開,音上聲。(脫古爲入聲。)(編者按:同上,是南北差異,非古今之別。)

裂,分也,去聲。裂開,音上聲。裂古爲入聲。(編者按:同上,是南北差異,非古今之別。)

擰,扭也,平聲。(陽平。)用力扭轉曰擰,上聲。

摟,抱也,上聲。聚於一處,音平聲。(陰平。)

豁,開朗也,去聲。古爲入聲。豁口豁開音平聲。(陰平。)

熏,煙氣上出也,平聲。(陰平。)為煙氣所熏曰熏,音去聲。

撒,放開也,平聲。陰平。以手散播曰撒,上聲。撒古爲入聲。

散,分散也,去聲。鬆開,音上聲。

由是可知此種以四聲區分語詞,不僅見於書音,抑且見於口語。古代書音中亦有不變調而僅變聲紐者,實亦與文法或意義有關,即如:

折,屈折也。自折曰折,市列切。(禪母。)爲物所折曰折,之舌切。(照母。)

案《禮記•曲禮下》云“短折曰不禄”,《祭法》云“萬物死皆曰折”,折並讀市列反。《易》豐卦“君子以折獄致刑”,《詩•將仲子》“無折我樹杞”,折者斷也,傷害之也,並讀之舌切。

别,分也。離别音皮列切。(並母。)分别音彼列切。(幫母。)

案《易》简卦王注云“節之大者,莫若剛柔分,男女别也”,《詩•關雎》傳“摯而有别”,别並音彼列反。(編者按:若從閩南語文讀音之角度看「別」字二音,實際上也只是聲調之變化,而非聲紐之變化,因閩南語文讀音中幫母並母同聲紐,因清濁之不同始分別爲上入與下入,幫母爲上入[Piat],並母爲下入[Pia̍t]。)

解,釋也,古買切。(見母。)既釋曰解,胡買切。(匣母。)

案《易》解卦,《釋文》解,音蟹。孔疏云:“解有兩音:一音古買反,一音胡買反。解(見母)謂解難之初,解(匣母)謂既解之後。”

斷,絕也,都管切。(上聲端母。)既絕曰斷,徒管切。(上聲定母。)

案前者爲他動詞,後者爲自動詞及形容詞。即如《禮記•曲禮》“庶人齕之”,鄭注云:“不横断。”《釋文》断音短(端母。)《周禮•司刑》“刖罪五百”,鄭注云:“刖,断足也。”《釋文》斷,丁管反。至於“若司寇斷獄”,斷者乃斷絕之義,《釋文》無音,是音徒管反也。(編者按:若從閩南語文讀音之角度看「斷」字二音,實際上也只是聲調之變化,而非聲紐之變化,因閩南語文讀音中端母定母同聲紐,因清濁之不同始分別爲上上與下上,端母爲上上[Toán],定母爲下上[Toān]。)

盡,極也,即忍切。(上聲精母。)終竭曰盡,慈忍切。(上聲從母。)

案《易•大有》“自天祐之,吉无不利”,王弼云:“爻有三德,盡夫助道。”《釋文》盡,津忍反。(精母。)《禮記•曲禮上》“虚坐盡後,食作盡前”,音同。(編者按:若從閩南語文讀音之角度看「盡」字二音,實際上也只是聲調之變化,而非聲紐之變化,因閩南語文讀音中精母從母同聲紐,因清濁之不同始分別爲上上與下上,精母爲上上[Chín],從母爲下上[Chīn]。)

著,置也,陟略。(入聲知母。)置定曰著,直略切。(入聲澄母。)

案《周禮•瘍醫》注云:“注謂附著藥。”《釋文》著,豬略反。(知母。)又“燒之三日三夜,其煙上著”,《釋文》著,直略反(注:彰著之著音張慮反)。(編者按:若從閩南語文讀音之角度看「著」字二音,實際上也只是聲調之變化,而非聲紐之變化,因閩南語文讀音中知母澄母同聲紐,因清濁之不同始分別爲上入與下入,知母爲上入[Tiok],澄母爲下入[Tio̍k]。)

繫,屬也,古詣切。(去聲見母。)屬而有所著曰繫,胡計切。(去聲匣母。)

案幽繫、縛繫字讀見母,聯繫字讀匣母。

屬,聯也,章玉切。(入聲照母。)聯而有所係曰屬,時玉切。(入聲禪母。)

案《禮記•經解》“屬辭比事”,《釋文》屬音燭。(照母。)《儀禮•鄉飲酒禮》“皆不屬焉”,《釋文》如字,(禪母。)是其例也。

畜,聚也,敕六切。(入聲徹母。)養謂之畜,許六切。(入聲曉母。)

案《易•小畜》,《釋文》云畜:“本又作蓄,同。敕六反。積也,聚也⋯⋯鄭許六反,養也。”《易》師卦“君子以容民畜衆”,《釋文》云:畜,聚也,敕六反。《詩•日月》“畜我不卒”,傳“畜,養也”,《釋文》許六反。分别甚明。今人音六畜字爲敕六切,則與古音不合。見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一。

大,巨也。廣曰大,徒蓋切。(泰韻,定母。)其極曰大,土蓋切。(泰韻,透母。)

案大甚之大今通作太,如大室、大廟、大古,並音徒蓋切。

會,合也。相合曰會,胡沛切。(廢韻,匣母。)聚合曰會,古内切。(隊韻,見母。)

案大計曰會計,讀見母。《周禮•小宰》“八曰聽出入以要會”,鄭衆曰:“要會謂計最之簿書。月計曰要,歲計曰計。”《釋文》云:“會,古外反,凡要會會計之字皆仿此。”

焉,何也,常居語初,於乾切。(仙韻,影母。)焉,已也,常居語末,于乾切。(仙韻,喻母。)

案《顏氏家訓•音辭》篇云:“諸字書焉者鳥名,或云語辭,皆音於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訓:若訓何訓安,當音於愆反⋯⋯若送句及助詞,當音矣愆反。”據是則焉音於愆反者,爲副詞;音矣愆反者,爲助詞;此類《經典釋文》分别甚嚴。(編者按:若從閩南語文讀音之角度看「焉」字二音,實際上也只是聲調之變化,而非聲紐之變化,因閩南語文讀音中影母喻母同聲紐,因清濁之不同始分別爲上平與下平,影母爲上平[Ian],喻母爲下平[Iân]。)

壞,毁也。自壞曰壞,户怪切。(去聲,匣母。)毁之曰壞,音怪。(去聲。見母。)

案壞字有二音,蓋起自晉吕忱《字林》。《爾雅•釋詁》“壞,毁也”,《釋文》云:“《字林》壞,自敗也,下怪反。”《禮記•問喪》“如壞牆然”,《釋文》引《字林》云:“壞音怪。”是也。

敗,壞也。自毁曰敗,薄邁切。(夬韻,並母。)毀他曰敗,音拜。(怪韻,幫母。)

案敗有二音,亦起自晉宋以後,《經典釋文》分析甚詳,如左氏隱公元年《傳》“敗宋師于黄”,《釋文》云:“敗,必邁反,敗他也。”即是一例。他如“敗國、必敗、敗類、所敗”等敗字,皆音必邁反。(編者按:若從閩南語文讀音之角度看「敗」字二音,實際上也只是聲調之變化,而非聲紐之變化,因閩南語文讀音中幫母並母同聲紐,因清濁之不同始分別爲上去與下去,幫母爲上去[Pài],並母爲下去[Pāi]。)

此皆字調不變而變其聲紐者,其用意與變字調者同。

綜合言之,漢語語詞聲音之變轉,約有四端:

(a)聲調變讀;

(b)變調兼變聲母;

(c)變調兼變韻母;

(d)調值不變僅變聲韻。

此但就字形不變者而言,推而廣之,凡由同一語根孳生之語詞,雖形有增變,義有轉移,而音則每藉聲調之變换以區分之。追溯其始,蓋古人一字兼備數用,爾後增益偏旁,分别之字乃多。或變其聲韻,或變其字調,卒然觀之,似别為一字,實即由一意義相關之語詞而來。如内之與入、位之與立、姓之與生、威之與畏、鑒之與監、教之與學、儼之與嚴、俱之與具、潮之與朝(注:朝夕之朝即古潮汐字),皆其類也。學者執此義以推尋文字語詞日益蕃衍之軌轍,自當得其鰓理。惜乎言音韻者,多不注意訓詁;言訓詁者,則又略去聲音。研求古韻者,漢魏具不屑道,遑論晉宋。是皆偏於一隅者也。夫以聲别義之事,乃漢語之特色,與文法訓詁音韻,皆息息相關。事雖不古,自漢已然;舊日兩聲各義之說雖不盡行於近代,而其意義不可不明。昔洪亮吉之著《漢魏音》,不知讀如、讀若之中,實兼言義。阮元之撰集《經籍籑詁》,言義而不言音。且其一字兩音各義者,隨意錯置,乖戾不倫。蓋皆不達此旨也。然則異日編製中國辭書者,何去何從,不難辨之矣。

1946年1月

——本文收錄於周祖謨《問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