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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總論
以上經過重新檢討的結果,如果還可接受,我們便可以進行比較。在從事比較時,目前似乎可以把向來已經完成的各種韻書和音註研究盡量蒐羅,像拙著(董忠司1973,1978)和丁鋒(1995)那樣,但是本文想嘗試專從一時之語料來進行了解,而盡量不旁及其他語音資料,把異時材料的比較當做下一步的工作。
在上述《博雅音》《經典釋文》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四家反切研究中,我們可以得到一些語音訊息:
1. 見系四母的分立和影、曉、匣(一二四等)的成立是不用多說的,《博雅音》《經典釋文》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四家皆然。
2. 匣云(喻三)之分只有《經典釋文》尙微有淆混,其餘《博雅音》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三家界限分明。
3. 精系、莊系、照系三系之分在陳隋初唐早已劃分井然。
4. 唇音分化始於陳隋,完成於初唐。如果《博雅音》《經典釋文》代表六、七世紀之交的語音,那麼那時唇音重輕之分已經呈現了,只是還有淆混。其淆混,大抵爲:「博雅音>經典釋文>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就《漢書注》而言,除了明微二母尙未釐然分清以外,其餘重輕唇之分立已經完成了,幾乎沒有任何混淆,其時最晚是西元640年。
5. 端系與知系兩類聲母,四家都已分立,但是《博雅音》《經典釋文》端系與知系兩類聲母之混淆甚於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
6. 《博雅音》《經典釋文》從邪不分、神禅合一,而《一切經音義》《漢書注》能分立。
7. 《一切經音義》《漢書注》有比較清楚的「次類」形成。也就是說,一二四等的反切用字和三等的反切用字有分用的趨勢,這在《漢書注》的「於(影)、許(曉)、工(見)、口(溪)、五(疑)、布(幫)、普(滂)、步(並)、力(來)」九紐有比較清楚的各分爲二「次類」的局面,在玄應則在「見、溪、疑、曉」四母見到「次類」,這種「次類」的顯現,有助於對當時語音的理解。
現在我們把上述《博雅音》《經典釋文》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四種反切研究所得的聲類比較於下:
<18>《博雅音》《經典釋文》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聲類比較表

<18>這個表至少可以看出兩個重要的意義:
一個意義是《博雅音》《經典釋文》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四本書的音系大體相近,應該具有一個共通的語言基礎,這個語言基礎應該是當時南北共用的「通語」,當時南北都稱之爲「正音」。我想這個「通語」應該是源於「雅言」、以書面語爲準、而成爲各家音註的基礎,也是「酌古沿今」「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的《切韻》成書的基底。
另一個意義是:從聲母的觀點來看,《博雅音》《經典釋文》爲一組,我們稱爲「南派通語」;玄應《一切經音義》《漢書注》爲一組,我們稱爲「北派通語」。這裡要強調的是,此處所分的南北通語乃就南北朝初期、五胡亂華以後由北人南遷所造成的共通語分裂而言,當時語言的南北差異,應該還有更早期南傳的漢語(其中應當還有方言),以及南方原住民的語言。這種「南派通語」與「北派通語」的差異,從各家音義書反切上字的綜合討論,我們可以知道:除了個別的差異外,可以簡要地表示如下:
<19><陳隋初唐南北兩個共通語的差異簡表>

「南派通語」與「北派通語」的差異,從各家音義書的作者多少可以探知。《博雅音》作者曹憲爲江都人,所注的音切應該是通行於江都與江南的讀書音。江都在今淮南江北的江淮官話區,但在陳隋初唐時期是吳地,應是舊吳語區。《經典釋文》作者爲陸德明,蘇州吳人,其書大抵始撰於陳代完成於入隋之前,因此其書之語音基礎應爲南派通語。《漢書注》作者爲顏師古,長安人一生幾乎都住在長安,所注音讀應該是當時「正音」,亦即董忠司(1978)所謂「初唐讀書音」 。《一切經音義》作者爲久居長安的京師沙門玄應,周師的說他音注是「七世紀上半首都士大夫階級的讀書音」。從籍貫來看,曹、陸是舊南朝的江南吳地人,而顏師古、玄應則爲久居長安的人,籍貫有南北之異。
「南派通語」與「北派通語」的聲母差異,從幫非二系、端知二系反切上字的是否通淆與通淆程度可以得知;但是究竟不及從邪、神禪的是否合併一端那樣明晰。這一點,《切韻》當時的顏之推已經提及,顏之推《顏氏家訓音辭篇》說:「⋯⋯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從)爲涎(邪),以石(禪)爲射(神),以賤(從)爲羨(邪),以是(禪)爲舐(神)」云云,正是說南方人從邪不分、神禪合一。凡此,論者多矣,不煩贅言。
上文言及之「正音」,曹憲、顏師古、玄應三人都曾提及。曹憲的《博雅音》中有多條以「口音」「正音」對舉。例如:《廣雅》卷八釋器注曰:「笰,拂、口音,弗、正音。」顏師古在《漢書高帝紀》注曰:「貰,赊也,李登、呂忱並音式制反,而今之讀者謂與射同,⋯當時所乎,別有意義,豈得即定其字以爲『正音』乎?」玄應在《一切經音義》卷14 :「作把,補駕反,謂刀把也,正音補雅反。」此正音就是北魏孝文帝「詔斷北語,一從正音」之「正音」,是相承之共通語。
此「正音」在當時已多有「河北」「江南」之分異,如《切韻序》有「江東」「河北」之對立,《經典釋文·條例》說:「方言差別,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爲鉅異。」但是,在曹憲書中「正音」除有別於所用「江都書音」外,又與「口音」相對;顏師古書中「正音」就是當時「關中」(「關內」「中國」)音,除「江南」與「中國」而又與「關中俗」(「土俗呼」「關內閭里」)相對。換一種方式表達如下:

<20>可以改寫爲:

從<21>,我們在「南派通語」「北派通語」的簡單兩分外,還可建立另有方言、南方原有方言會變造南下之通語的粗淺概念。
總之,我們在進一步檢討各家反切研究並進行語料排比後,一種陳隋初唐的語言大勢便能更清晰的顯現出來。並且對《切韻》「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的內涵更能跳脫猜測階段而得到證實,知道在聲母上,《切韻》也「從分不從合」地,大抵以當時的共通語爲準、兼收當時共通語的南北之異來畫分聲類。
本文僅從文獻上來論述陳隋初唐聲母旳粗樣,將來有機會準備論述這個時期的音讀和溯古探流,祈求大雅君子多多教正,以匡愚魯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