詁訓音聲,相爲表裏,欲明訓詁,必先知音。以前黃季剛先生曾經作了一個譬喩,他說文字之有形音義,就好比布針線,做衣服時,使布與線結合在一起,必需由針來穿引,衣服製成以後,我們所見到的雖只有布與線,但如果沒有針,衣服是無法製成的。所以說音是溝通形義的要素,如果沒有音爲之溝通,形就常與義隔。現在且舉清代幾位大學者的話來說明音義的關係:
顧炎武答李子德書云:『讀九經必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
錢大昕潛研堂答問云:『古人因文字而定聲音,因聲音而得訓詁,其理一以貫之。』
戴震答秦尚書惠田論韻書云:『字書主於詁訓,韵書主於音聲,然二者恆相因,音聲有不隨故訓變者,則一音或數義,音聲有隨故訓而變者,則一字或數音。大致一字既定其本義,則外此音義引申,咸六書之假借。其例或義由聲出。如胡字,惟詩狼跋其胡,與考工記戈胡、戟胡用本義。至於永受胡福,義同降爾遐福,則因胡遐一聲之轉,而胡亦從遐爲遠。胡不萬年,遐不眉壽,又因胡遐何一聲之轉,而胡遐皆從爲何。⋯⋯凡故訓之失傳者,於此亦可因聲而知義矣。』
戴氏又敍段玉裁六書音均表云:『許叔重之論叚借曰:本無其字,依聲託事。夫六經字多叚借,音聲失而假借之意何以得?故訓音聲,相爲表裏。』
段玉裁廣雅疏證序云:『治經莫重於得義,得義莫切於得音。』
王念孫廣雅疏證自云:『竊以訓詁之旨,本於聲音,故有聲同字異,聲近義同,雖或類聚羣分,實亦同條共貫,譬如振裘必提其領,舉網必挈其綱。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嘖,而不可亂也。此之不寤,則有字別爲音,音別爲義,或望丈虛造,或違古義。或墨守成訓而尟會通,易簡之理既失,而大道多歧矣。』
王引之經義述聞自序云:『詁訓之旨,存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傳往往假借,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以本字,則渙然冰釋。』
從以上幾位大學者的話,聲韵的重要及其與訓詁關係的密切,已可瞭然了。所以黃季剛先生說:『凡以聲音相訓者,爲真正之訓詁,反是即非真正之訓詁。』因爲音義同條共貫的關係,所以不明聲韵,也就無從瞭解訓詁了。換句話說,也就是不能明音,就無從得義。茲以王引之經義述聞所舉之例,以明音義之關係。王氏云:『「面稽天若」傅曰:「禹亦面考天心而順之。」;又立政篇:「面用丕訓德。」傳曰:「謀所面見之事無疑則能用大順德。」引之謹案:天非人比,不可以言面,謀所面見之事,尤爲不詞,所謀者事也,不言事而言面可乎!今案:面當讀爲勔,爾雅曰:「勔、勉也。」說文作愐,曰勉也。勔稽天若者,勉力上考天心而順之也。謀勔用丕訓德者,謀於乃事乃牧乃準勉用大順德之人也。蔡仲默不解面字之義,乃以爲謀人之面貌疏矣,或沿蔡氏之誤,解作以貌取人,而又讀丕爲不,謂謀面用不訓德,爲任用小人。案謀面用丕訓德,惟言夏先王勉用大順德之人耳。至下文桀德惟乃弗作往任,是惟暴德。乃言後王任用小人,不得於此據言之也。漢石經謀上有亂字,乃語詞。亦非謂其謀之昏亂也。古字多假借,後人失其讀耳。』(經義述聞、尚書下)從王氏這段考證,可知如不懂聲韵,多有望文生訓,不得其正確的解釋,像孔傳跟蔡傳的錯誤,也就難免了。
下面再舉章太炎先生的一段話,來證明音義的關係。章先生說:『古人自稱曰我、曰吾、曰卬、曰言,我、吾、卬、言,初造字時,實不相關,言語轉變,遂皆成我義。低卬之卬,言語之言,豈爲自稱而造?因各地讀音轉變而叚用耳。又古人對人稱爾、稱女、稱戎、稱若、稱而。說文爾作尒,既造尒爲對人之稱,其餘皆因讀音轉變而孳生之字:女即借用男女之女,戎即借用戎狄之戎,若即借用擇菜之若,而即借用須髯之而,古無彈舌音,女戎若而,皆入妮母。以今音準之,你音未變,戎讀爲奴爲儂,而讀爲奈,皆入泥母,今蘇、滬、江、浙一帶,或稱奈,或稱你,或稱奴,或稱儂,則古今音無甚異也。⋯⋯陰陽對轉乃言語轉變之樞紐,言與我,吾與卬,亦陰陽對轉也。語言不同,一字變成多字。』(小學略說)從章先生這段話中,很顯明的表示出,本不相關的字,可以由於音讀的流轉,而具有相同的意義。這就需要以音來溝通義了,如不懂音,專就形去求義,那就很可能大惑終身不解了。
下面再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音義的關係:
譬如形容猶豫不前的意思的連綿詞,就有許多種寫法;說文作「峙䠧」峙䠧、不前也;而詩邶風靜女「搔首踟蹰」則作「踟蹰」;文選思玄賦注引韓詩「搔首躊躇」又作「躊躇」;說文繫傳引詩作「跱䠧」;易垢「羸豕孚蹢躅」又作「蹢躅」,據釋文又本作「躑躅」,亦作「蹢𨄃(足+逐)」;禮記三年問:「蹢䠱焉,踟蹰焉。」作「蹢躅」,釋文「踟蹰」作「踶蹰」,廣雅釋訓:「蹢䠱、跢跦也」;易緯:「是類謀物瑞騠䮷。」鄭注云:「騠䮷猶踟蹰也。」或又謂之「彳亍」。
是則「峙䠧」「踟蹰」「躊躇」「跱䠧」「蹢躅」「躑躅」「蹢𨄃(足+逐)」「蹢䠱」「踶蹰」「跢跦」「騠䮷」「彳亍」諸詞,其形雖不同,而音實相通,蓋古猶豫不前一義惟有其音,後乃以文字記錄語言,各地之人以同音之字相代,是以寫法不同。這就是因爲在文字記錄語言的時候,有許多字,還沒有構造成功,只要借用音義相近的字,暫時替代的關係了。
今案峙直里切,踟直離切,躊直由切,跱直里切,蹢直炙切,躑直炙切,踶池爾切,跢當蓋切,騠杜奚切,彳丑亦切。峙、踟、躊、跱、蹢、躑、踶皆澄紐字,古屬定紐,騠定紐,跢端紐,彳徹紐古歸透紐,端透定古聲同類,音常流轉。又䠧宅加切,蹰直誅切,躇直魚切、躅直錄切,𨄃(足+逐)廚玉切,䠱直錄切,跦陟輸切,䮷徒谷切,亍中句切。䠧、蹰、躇、躅、𨄃(足+逐)、䠱皆澄紐字,古屬定紐,䮷定紐字,跦、亍知紐字,古歸端紐,端定同類雙聲,古音常流轉。是故同一「猶豫不前」之義,作此可,作彼亦可。若不知音,而據形求義,則必有不勝其乖互者矣。據音求義,則諸字皆一目了然。
又譬如「若似」一義,說文作「髣髴、若似也。」漢書禮樂志郊祀歌「相放𢘍(弗+心)震淡心」師古注:「放𢘍(弗+心)猶髣髴也。」揚雄傳:「猶仿佛其若夢」注;「仿佛即髣髴字也。」後漢書班彪傳注:「彷彿猶梗概也。」一切經音義:「彷彿古文作肪胇。」嚴訴碑:「彷彿」作「㕫咈」。是則「髣髴」「放𢘍(弗+心)」「仿佛」「彷彿」[肪胇」「㕫咈」字雖不同,音義一也。今案髣妃兩切,放甫妄切,仿妃兩切,彷妃兩切,肪府良切,㕫撫兩切。髣仿彷㕫並敷紐字,古屬滂紐,放肪並非紐字,古屬幫紐,幫滂同纇雙聲。又髴敷勿切,𢘍(弗+心)房密切,佛符弗切,彿敷勿切,胇房密切,咈符弗切。髴彿並屬敷紐,古歸滂紐,𢘍(弗+心)佛胇咈並屬奉紐,古歸並紐,滂並同類雙聲,音常流轉。故同「若似」之義,作此可以,作彼也可以。
由上面所舉兩則例子,如果不明聲韵,就是去查字典,把字典翻爛了,也不見得能找得到正確的解釋。所以我們講訓詁,必先明音,道理就在此。高郵王氏父子所以能集訓詁小學之大成,也就是因爲他們知道「詁訓之旨,存乎聲音」的道理了。
——選自《訓詁學概要》,林尹 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