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文字之學,本兼包形聲義三方面。宣於楮墨為文字,洩諸聲氣為語言,而文字語言所欲傳達者,乃意義也。是以文字聲韵訓詁三者猶束蘆相依,不可分割。意義訴諸視覺而為文字,訴諸聽覺而成語言,故文字乃可見之意義,語言乃可聞之意義,吾人硏究文字語言,卽欲憑藉可見可聞之語言文字,以求了解不可見不可聞之意義。意義乃有機體,旣有永恒之生命,而又隨時變動不居。例如香港成立一新亞書院,此一團體由於私人願力,社會支持,成爲一種業績而具有不可磨滅之歷史意義,書於文字,宣諸語言,卽爲「新亞書院」一名詞,此其秉持之永恒性也。然此一名詞亦復隨時有變遷有增損有蛻化有孳乳,此其涵具之變動性也。故任何一文字一語言均有其歷史性社會性,同一國字,或變爲「圀」,或變爲「囯」,同一它字,或用爲蛇,或用爲他;同一孖字,或讀如玆,或音如馬,蓋無不有其歷史社會之因素流貫其中。考中國文字不過數萬,所發聲音不過數千,持與各種學術相比,本屬簡易之至。然欲探求其包孕之意義,則其牽涉之廣,殆復無法衡量,蓋任何學術無不與之相膠結,任何時代無不與之相糾纏。由於中國歷史悠久,語音流變,其間有賴於通曉聲韻之條例,以達神恉,豁蒙蔽者,正未有極,玆略舉數端,用明功效。
一、通文字:中國文字,總歸六書。六書之中,形聲十居八九。不明聲韻,卽不能洞察得聲得義之由來。至於轉注假借,其滋生移易,樞紐亦在聲韻。蓋文字聲音,相爲表裏。是以餘杭章氏謂:「凡治小學,非專辨章形體,要於推尋故言,得其經脈。不明音韻,不知一字數義所由生(國故論衡上小學略說)。雖窮形壽以治說文爾雅,猶不能得其條理(與人論文學書)。」藉聲韻以通文字,其重要有如此者。加以中國文章,正假兼行,同字異言,義易淆溷。如「而」,象頰毛之形,乃其本義,論語「學而時習之」,則借「而」爲「乃」,而、乃二字古同音,今音則「乃」讀泥母,「而」讀日母矣。又禮運「聖人耐以天下爲一家」,則借「耐」爲「能」,耐能古亦同音,今音則「能」入登韻,「耐」入代韻矣。凡此之類甚多,若不明聲韻,則無以通古今之郵。是知欲通文字,不得不以韻學爲候人也。
二、通語言。文字所以表語言,故今之舊書雅記,古之語言之所滙也。今之方俗殊語,又往往皇古墳典之所遺也。販夫走卒,造次談說,不察者或以爲鄙語俚言,顧一上稽爾雅說文方言諸書,則前代已陳之語,或絕而復蘇;殊方難諭之辭,亦索而能解。如俗語打破沙鍋問到底,此「問」字,乃「璺」之同音假借。楊雄方言解璺字爲破而未離,謂裂而未分離也。問到底乃借璺字之本意,凡瓦器裂者,其痕多由頂端伸延至底,繪好問者之尋根究底也。言者習焉不察,則其眞意不可見矣。學考試一抽繹餘杭章氏之新方言,往往舊書雅記,求之文字解說而不能明,得一方俗殊語而砉然以解,斯明聲韻以通語言之效也。
三、通典籍。古書愈久則愈難通,若不了解其意,則不能知其學術之眞諦。如「受寵若驚」一語,本出《老子》,而言者實誤解其意。老子云:「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今人之誤,乃誤以老子之若字爲如同之意,實則不然,老子之寵字,乃爲動詞,非名詞,辱字則爲名詞,寵辱者,愛重恥辱之謂也。若者,乃之意;貴,愛也。二句之意爲常人往往重視可恥之浮榮,其心乃爲得失動擾。人之大患乃身,而常人反貴之,此老子之精義也。若乃古音同,故小爾雅云:若,乃也。昧此解者,則失其義矣。唐顏師古匡謬正俗云:「或問曰:『曲禮云:「禮不諱嫌名。」鄭注云:「嫌名謂禹與宇,丘與區,」其義何也?』答曰:「康成鄭君此释,蓋舉異字同音,不須諱耳。區字既是,故引為例。禹宇二字,其音不别,丘之與區,今讀則異。然尋按古語,其聲亦同。何以知之?陸士衡元康四年從皇太子祖會東堂詩云:「巍巍皇代,奄宅九圍,帝在在洛,克配紫微。普厥丘宇,時罔不綏。」又晉宮閤名所載某舍若干區者列為丘字,則知區丘音不別矣。且今江淮田野之人,猶謂區為丘,亦古之遺音也。今之儒者不曉其意,競為解釋,或云禹字是同聲,丘區是聲相近,二者並不須諱,並為詭妄,或云宇禹區丘,並是別音相近,乃讀禹為于舉反,故不須諱,並為詭妄,不詣其理。』」觀顏氏所言,知通聲韻者,解釋古書,輒怡然理順;昧音理者,妄為瞽說,斯觸途荆棘矣。
四、通文學。中國文章之美,首在音節,故治聲韻,極有助於文章之欣賞,如讀詩經楚辭,不通古音,則便味如嚼蠟。蓋文章不僅目治,尤須朗誦。如沈約作郊居賦,倩王筠讀之,至「雌霓連蜷」,霓字音可讀平聲五兮切,但王氏讀五結切,沈氏善之。此卽可見欣賞文章之須通音韻也。至於讀詞曲,聲韻尤為重要,故有「南曲不可雑北腔,北曲不可雜南字」之說。是以欣賞文學,斷不能脫略聲韻。羅常培氏云:「自三百篇興,即知應用雙聲疊韻,錯綜成文。其組織之工,不減七襄報章;其音節之和,可擬塤竾迭奏。漢人詞賦,踵事增華。而變本加厲,蹇礙為病。降及齊梁之際,周顒沈約,善解音律。其為文製,務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於是舉世慕扇,號為永明體。自玆厥後,文遂變爲四六,詩遂變爲律體。雖或襞積細微,多所拘牽,而准聲署字,修短揆均,字必單音,所施斯適,縱有疵瑕可摘,亦實中邦所獨具也。至於宋詞元曲,律度益嚴,辨聲宜判陰陽,吐字須分開閉。非深知音理者,尤不能按譜尋聲,動中窾竅。」(漢語音韻學導論)斯可見聲韻與文學關係之重要矣。
——選自潘重規、陳紹棠著《中國聲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