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宗霍:附論西人之中國古音學

瑞典有支那學家珂羅倔倫者(編者按:即高本漢)嘗究心中國語言之學,新著中文解析字典一書,毎字詳列古今音讀,其辨古音之法,大都據閩語粵語旁及日本安南所保存之中國古音以定之,一二好奇之士,樂其簡而易曉,不遑審其中失所在,遂稱其書上集三百年古音研究之大成,且謂中國自來治古音者,但尋之於故紙堆中,故勞力多而成功少,所分韻部,祗能言其有分別,而不能言其分別如何?至於聲母,更少精密之成績,斯乃務爲夸誕,怪舊藝而善野言,固荀子所謂近爲蔽淺爲蔽也,古今聲韻有異者,顧氏江氏已注切音,雖綱領未具,不可謂不能口讀,其後古韻分部音讀之區別,戴氏章氏嘗言之,古聲分類與今聲之差池,錢氏章氏亦嘗言之,此則綱領完具,悉可宣之唇吻矣,爾其所定標準,專本切音而不本俗語,則以切音之法有定,而俗語之變無方,不可舍其有定者而惟無方者之從也,若曰主於切音,以俗語左之,是或資於古音之一道,而珂氏之書,則亦尙非其倫,蓋古音之存於方言中者,隨地皆有,原不止於閩粵,閩粵之音與古合者,又多在聲而不在韻,如舌上之爲舌頭,輕唇之爲重唇是也,以言韻,粵惟能發侵覃之閉口音爲獨異,斯亦合於唐韻耳,而撮口音他省能發者,粤復缺如,至閩語呼一爲蜀,粵語呼無爲毛,此乃可以攷古語而不可以考古音,如此類者,亦隨地皆有,不獨閩粵也,安南近毗於粵,自漢迄唐,我疆我理,度其音或有與粵同而偶留唐音者,今南洋華僑,猶有唐人之目,唐之聲教南暨,於茲可證,若日本則夙不受中國覊縻,本非同語之邦,雖亦嘗於唐代遣子弟入國學,略瞻華夏光儀,而其國人今有所謂漢音(即指唐之長安語)吳音(即指唐之金陵語),案之唐韻,則固無毫髮之合,良以語不同根,當時留學中土者,歸而成教於國,亦但襲其名而不能變其音也,夫遍歷各地,勢有不能,獨以此數處之音爲據,求之日本,恐不可得,其他求而偶得者,亦正中國古音學家所謂今音而非古音矣,又欲考古音,必先定其部居,否則漫無經界,適聞與普通音異者,卽妄指爲古音,不知其爲方語之變遷也,苟欲定部居,則表韻者雖省至十七部,彼土母音,有能相代者乎?表聲者雖省至二十一類,以分等計之,則亦不損五十類,彼土子音,有能相代者乎?緣中土語爲單音系,以一音成一名,彼土語爲複音系,合數音成一名,複音系者,不懼名實混殽,故音不必多,單音系者,惟恐名實混殽,故音不能少,珂氏於此,吾知其無能爲役矣,夫諭名聽音,神瞽猶難,遠人代謀,而望謋然理解,其亦不自量度哉,故略疏於此,以袪學者之惑。

——選自馬宗霍著《音韻學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