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引言
凤凰县地处湖南省西部边缘,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西南角。位于东经109°18’分-109°48’,北纬27°44’-28°19’。东与泸溪县接界,北与吉首市、花垣县毗邻,南靠怀化地区的麻阳苗族自治县,西接贵州省铜仁地区的松桃苗族自治县,土地总面积1745平方公里。2015年末全县总人口428294人,少数民族人口336136人,占总人口的78.5%。其中,土家族81273人,苗族251185人。凤凰县下辖12个镇、5个乡,沱江镇是政府驻地。据《中国语言地图集》(中国社会科学院、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1987),凤凰方言属于西南官话黔北小片。陈晖、鲍厚星(2007:250-259)认为凤凰方言属于西南官话怀靖片的怀凤小片。项梦冰(2017:70-73)认为凤凰划归赣语洞绥片。
凤凰(沱江)方言共有四个调类: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调值分别为[˧]45、[˨]22、[˦]42、[˨˩˧]214。关于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字的今读,李启群(2011:341-353)和邹晓玲(2016)均有描述。李启群(2011:341-353)指出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大部分读阳平,小部分今读阴平或去声。部分口语常用字有文白异读。文读不论声母清浊均读阳平;白读清入字读阴平,浊入字读去声。邹晓玲(2016)指出沱江方言古清入字白读阴平,文读阳平;古浊入字一般归阳平,有文白读层次的,白读层归去声,文读层归阳平。笔者认为凤凰(沱江)方言入声字文白层比较复杂,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探讨。为此,笔者对凤凰(沱江)方言中能说的古入声字(536个)进行全面的考察。发音合作人黄琦,时年67岁,凤凰县沱江镇人,退休职工,世居沱江镇,口音纯正。调查时间为2017年8月。
贰 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字的文白层
2.1 凤凰(沱江)方言古清声母入声字的文白层
凤凰(沱江)方言古清声母入声字大部分读阳平[˨]22,小部分读阴平[˧]45,有10个字今读去声小[˨˩˧]214。部分古清声母入声字有文白异读,白读阴平[˧]45或去声小[˨˩˧]214,文读阳平 [˨]22:
部分古清声母入声字仅有阴平一读,一般是口语常用字。比如:杀、瞎、揭、哭、屋、喝、切、挖、七、黑、逼、劈、踢等。部分古清声母入声字仅有去声一读,如:炸、幅、雀(麻雀)等,这些字一般也是口语常用字。口语非常用字一般读阳平。
由此可以看出,凤凰(沱江)方言古清声母入声字声调白读有两个层次:阴平、去声,文读有一个层次:阳平。阴平和去声是凤凰(沱江)方言固有的,阳平是从周边西南官话借入的,湘西州的吉首等西南官话点古清入声字今读一般是阳平。
2.2 凤凰(沱江)方言古全浊声母入声字的文白层
凤凰(沱江)方言古全浊声母入声字大部分读阳平[˨]22,小部分读去声[˨˩˧]214,只有“射”一个字白读阴平[˧]45。凤凰(沱江)方言古全浊声母去声字白读阴平,所以这个“射”应该是假摄去声字,神夜反。而不是梗摄入声字,食亦反。凤凰(沱江)方言部分古全浊声母入声字有文白异读,白读去声[˨˩˧]214,文读阳平[˨]22:
很明显,白读去声[˨˩˧]214的基本上是口语常用字词,是凤凰(沱江)方言固有的。文读阳平[˨]22的是口语非常用字词,周边的西南官话和普通话的古全浊声母入声字今读均是阳平,凤凰(沱江)方言古全浊声母入声字文读阳平是从周边西南官话或普通话借入的。
综上,凤凰(沱江)方言古全浊声母入声字白读有一个层次:去声,文读有一个层次:阳平。
2.3 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的文白层
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大部分读阳平[˨]22,小部分读去声[˨˩˧]214,个别读阴平[˧]45。
仅读阴平的字有3个:拉la˧|抹(抹桌子)ma˧|摸mo˧
白读阴平、文读阳平的字有4个:
普通话中古次浊入声字一般读去声,“拉、抹、摸”读阴平属于例外字,凤凰(沱江)方言这3个字也读阴平,显然是受普通话的影响。“木、日、莫、落”有两读,白读阴平[˧]45的是口语常用字词,是凤凰(沱江)方言固有的语音特征。文读阳平[˨]22的多是书面字词,周边西南官话古次浊入声字今读阳平,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读阳平是从周边西南官话借入的。
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白读去声[˨˩˧]214,文读阳平[˨]22的有以下5个字:
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白读音去声[˨˩˧]214是沱江汉语方言固有的读音,今读阳平应该是从西南官话借入的。
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只读去声的有:
这些读去声的字可以分为两类:
在周边西南官话中,A类一般读阳平,B类一般读去声。而在普通话中不管A类还是B类,这些字都是读去声的。由此我们可以判断,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B类属于文读层,是从周边西南官话或普通话借入的,周边西南官话今读去声也是从普通话借入的。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A类是口语常用字,不可能从普通话借入的,又不同于周边西南官话,很有可能是沱江汉语方言固有的语音特征。由此可以看出,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今读去声分属文读和白读两个不同的层次。
综上,凤凰(沱江)方言古次浊入声字声调白读有两个层次:阴平、去声;文读有两个层次:阳平、去声。
叁 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字白读层来源分析
上文已经指出,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字文读音声调是从周边西南官话或从普通话借入的。下面我们来看看古入声字白读层声调的来源。
不管声母清浊与否,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字白读层读音均有去声一读,这应该是湘方言的声调特征。张进军(2008)指出:不管是否保留入声,也不管入声今读归于何种调类,湘语各方言点都有一种现象,即古入声口语常用字今读去声以阴去为多。她认为:湘语在历史上曾发生过入声全部舒化归阴去的音变现象。凤凰周边的湘语属于辰溆片,湘语辰溆片普遍存在古入声字声调文白两读现象:白读为阴去,是原有的读音;文读为阳平,是从西南官话借入的(西南官话古入声字今读阳平)(瞿建慧2010a)。凤凰(沱江)方言去声不分阴阳,古入声字今读去声应该是湘语早期的语音现象。
凤凰(沱江)方言小部分古清声母入声字白读阴平,古次浊入声字声调白读层可分为两类:一类跟古清声母入声字走,读阴平;一类随古全浊声母入声字走,读去声。这种现象也见于江西赣语。蒋平、谢留文(2004:71-78)认为:古入声清声母在江西中西部地区一般归阴平。孙宜志(2007)指出:(古入声次浊声母字)哪些字今归阴入,哪些字今归阳入,在赣方言中也显得比较一致。湖南赣语区也存在这样的现象。李冬香(2016:28-35)指出:在浏阳、攸县、炎陵和洞口四个方言点中,入声消失后的主流是:古清入归阴平,古全浊入归去声/阴去,古次浊入部分随古清入走、部分随古全浊入走。这种现象也见于与凤凰毗邻的湘西南麻阳文昌阁、麻阳高村、中方泸阳、中方新路河等四处方言点,以及湘语辰溆片大水田、岗东、两江、龙潭、低庄等地。这些方言点与赣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笔者曾主张溆浦县岗东、两江、龙潭等地归为赣语洞绥片。低庄话可以视为湘语辰溆片与赣语之间的过渡地带。胡萍(2007)主张将麻阳高村、中方泸阳、中方新路河称为“带有西南官话色彩的赣语”或者“带有赣语底层的西南官话”,文昌阁话被认为是湘语的底子,融合赣语、官话成分的混合型方言。另外,湖南湘语中也有这种现象,主要见于与隆回、绥宁等洞绥片赣语相邻的邵东、隆回、洞口、涟源蓝田等,也见于湘语新化,而新化与溆浦县岗东、两江毗邻。
湖南方言古入声字今读与江西赣语演变相同,一般认为是受赣语的影响。张进军(2008)认为:历史上的湖南地区曾接纳过大量外来的移民,其中以江西移民为最⋯⋯其结果不仅在湖南的东部形成了一条狭长的赣语带,而且在湘中、湘西等地都留下了赣方言点,如洞口大部分、绥宁北部、隆回北部,或者让一些其它地点方言带上了不同程度的赣语色彩,如新化、衡山等。这种语言环境当然也会导致湖南境内赣语与湘语的频繁接触,进而也会影响到入声的演变。例如湘语娄邵片方言入声舒化后的走向以声母清浊为界,清入舒化后主要归入阴平、阴去,浊入字舒化后则主要归入阴去、阳去。古清入今读阴平、古浊入今读阴去正是赣语入声演变的一般规律,这说明湘语娄邵片方言入声的归派规律与洞口赣语的入声归派规律是一致的。我们认为,正是赣语与湘语的频繁接触影响了湘语娄邵片入声的演变。李冬香(2016:28-35)认为:江西中部古入声消失的迁到湖南东部和中部以后仍然保留这个特点。排除古入声的文读,湖南赣语隆回、绥宁和湘语新化古入声的今读与浏阳、洞口等四个方言点一致,即清入归阴平、浊入归阴去/去声,次浊入部分随清、部分随全浊。这一特点与周边的湘语邵东、涟源蓝田,西南官话中方、麻阳等也相同。我们注意到,除浏阳、攸县以外,具有这一特点的湘西南赣语、湘语和西南官话在地理位置上正好连成一片,而且其移民也多是来源于赣中。因此,湖南赣语隆回、绥宁古入声的白读也是源于江西移民带来的方言。
凤凰的移民也多来源于赣中。凤凰与麻阳毗邻,曾属于麻阳管辖之地。唐高祖武德三年,置麻阳县,凤凰属麻阳县。唐武后垂拱三年,凤凰从麻阳县分出。宋神宗熙宁八年,复置麻阳县凤凰。据《麻阳姓氏》(1994),麻阳人口在万人以上的十大姓氏,每个姓氏或者支系都有祖籍江西或辗转经江西吉州的泰和、吉永等县以及南昌府的南昌、丰城等县。吉州和南昌府属于赣中。据邹晓玲(2016),凤凰移民多是在明朝从麻阳迁移而来,属于二次移民。这些从麻阳迁移而来的移民给凤凰带来了赣中方言古入声字的演变规律。
凤凰(沱江)方言除了古入声字今读与江西赣语演变相同之外,还存在古上声全浊声母字白读阴平调的现象:
古全浊上声字今读阴平是客赣方言的语音特征。据谢留文(1998:20-22)赣语古全浊上声字今读阴平的方言主要分布在江西的中部和东部。
除此之外,凤凰(沱江)方言古全浊声母仄声字白读送气清音,比如:
古梗摄开口三四等舒入声字主要元音白读低元音:
由此我们可以判断,凤凰(沱江)方言的白读有两个来源:湘语和赣语,孰前孰后呢?全浊入和次浊入白读在湘语和赣语中都有去声一读,很难辨别凤凰(沱江)方言古浊声母入声字今读去声是湘语层还是赣语层。古清声母小部分入声字白读阴平,仅有十个字白读去声。一般来说,越是久远的语言特征保留得就越零星。这十个零星的白读去声字是凤凰(沱江)方言的底层,属于湘语的早期现象,而清入白读阴平是后起的现象,是赣语的影响、渗透所致。因此,我们认为凤凰(沱江)方言的白读湘语来源在前,赣语来源在后。
现把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字历史层次分析如下:
第一层:湘语层 无论清浊都读去声。
第二层:赣语层 清入归阴平、全浊入归去声、次浊入归阴平或去声
第三层:西南官话层 无论清浊都读阳平。
第四层:普通话层 次浊入读去声,全浊入读阳平。
肆 余论
一直以来,凤凰汉语方言被认为是西南官话(彭秀模、曾少达1960;杨时逢1974;周振鹤、游汝杰1985:257-272;鲍厚星、颜森1987:273-276;李蓝2009:72-86;陈晖、鲍厚星2007:250-259)。项梦冰(2017)根据李启群(2011)提供的同音字表认为凤凰(沱江)方言的白读层跟西南官话有很大的不同,倒是跟洞口一带的方言十分相似。尽管文读层不断挤压白读层空间在凤凰已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但总体上看,体现在白读层里的客赣方言骨架基本上还在,因此不宜将凤凰划归官话;通过数值分类和多元分析系统进行聚类分析,以简单匹配系数计算相似性矩阵,以非加权组平均联接法计算聚类树矩阵,得出的结论是:应该把凤凰划归赣语洞绥片。
抛开聚类分析暂且不论,项梦冰(2017)列出的凤凰汉语方言白读层七种语音特征仅有一项是典型的赣语特征:逢塞音塞擦音平仄皆送气。另外,古浊去读阴平、古入声白读今读非阳平(古清入阴平、全浊入去声、次浊入阴平或去声)也是部分赣语的特征,匣母合口字今读零声母在湖南湘语、赣语和西南官话中都存在,古全浊上今读上声、古梗摄开口三四等字主要元音读低元音在湖南湘语和赣语里都存在。而微母白读m,文读零声母在凤凰汉语方言里仅只有三例。
正如项文所说的,凤凰方言白读层被不断挤压,凤凰方言处于文强白弱的发展阶段,以古入声今读(只计口语中能说的)为例:
古清声母入声字共271个,其中只有阳平[˨]22一读的有174个,文读阳平[˨]22的47个,共计221个。
古全浊声母入声字141个,其中只有阳平[˨]22一读的有83个,文读阳平[˨]22的11个,共计94个。
古次浊声母入声字124个,其中只有阳平[˨]22一读的有71个,文读阳平[˨]22的10个,共计81个。
由此可以看出,凤凰(沱江)方言无论清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向阳平靠拢的趋势,超过半数的入声字都已归入阳平调中。学界一般认为,入声归阳平是西南官话语音上最主要的特征。赵元任、丁声树等(1948)曾指出,“入声归阳平,这是西南官话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李荣先生(1985:2-5)指出:“西南官话的特性是古入声今全读阳平,与其他六区分开。”黄雪贞(1986:262-272)进一步明确了西南官话的共性:古入声今读阳平的是西南官话。实际上,西南官话入声演变的类型不止古入声今读阳平一种,有些学者对入声归阳平作为区别西南官话的标准提出质疑(李小凡、项梦冰2009,牟成刚2016)。但据牟成刚(2016)调查,入声归阳平占据了西南官话近五分之四的方言点,入声读阳平是西南官话入声并入舒声调的主体类型。我们认为入声归阳平虽然不能作为区别西南官话的标准,但能作为确认西南官话的最重要的条件。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不将凤凰(沱江)方言归为西南官话,虽然它还残留着湘语和赣语的语音特征。古入声字归阳平是凤凰(沱江)方言的主体类型,而且已成为凤凰(沱江)方言语音未来演变的趋势。笔者除了调查黄琦老年沱江镇人的古入声字今读之外,还调查了一位47岁的中年沱江镇人和一位29岁的青年沱江人。请看表一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字老中青读音的比较。
从表一可以看出这几个古入声字老年沱江镇人还保留清入归阴平、全浊入归去声、次浊入归去声的赣语特征,中年沱江镇人开始向阳平靠拢,青年沱江镇人已经全部读阳平了。
凤凰原是苗族聚居地。秦汉时期从中原和关中地区不断南下进入湘西的中原华夏族系的成员与楚人以及部分土著“蛮越”族成员相融合,形成了湘西境内的汉民族,原始湘语逐步形成了(瞿建慧2010b:60-63),湘语自此成为凤凰汉民族的交际用语。宋元以后大量的江西移民带来的赣语影响了凤凰方言的语言面貌,形成了凤凰(沱江)方言古入声字白读的两个层次。随着中原移民不断南下,官话影响的加剧,凤凰(沱江)方言又从西南官话借入了一些读音。现今随着媒体和学校教育的普及、普通话的推广,特别是凤凰成为国内外知名的旅游城市以后,普通话对凤凰(沱江)方言的影响越来越大,与西南官话共同形成了凤凰(沱江)方言的文读层次。
(編者按:其实很多人对“文读音”这个概念并没有非常深刻的认识,所谓的“文读音”,实际上是专指用于“文言”的读音,自从廿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开始,“文言教育”被“白话教育”取代以后,“文读音”就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那么新文化运动以前的“文读音”又是不是真正的文读音呢?严格来说也不是,因为那套音系(俗称老国语)虽然是用来读“文言”用的,但它的前身实际上可以追溯到元朝时期的北平方言,本质上就是一种白话口语音,只不过因着政治力量的影响,后世的知识分子也用这套音系来读“文言”,号称“文白兼用”。所以“文读音”这个概念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就是指任何一个时代的通用语,不管这个音系的内在本质如何,只要政府或官方认可了就是,这个意义上的“文读音”是无所谓传承的,它是断代的,此一时代的音与彼一时代的音可以没有紧密的关联性;而狭义的“文读音”是指纯粹由知识分子共同推尊并尽可能免受政治力量之干扰的这样一套音系,在历史上由师生之间口耳相传一代一代继承下来的,这个意义上的“文读音”才有所谓的“师承”可言,其口耳相传的性质在历史中并没有因社会变迁而间断过,其音变亦是相当稳定而很少有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