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语撮口呼的历史演变很复杂:闽南话为什么没有撮口呼?这些撮口呼历史上是怎么样演变的?它们和闽语其它方言的历史层次是如何对应的?这些问题尚未得到很好的解决。本文打算从闽语莆仙话的角度来进行探讨,并讨论一下原始闽语构拟中的一些问题。
壹
莆仙方言区位于闽南方言区和闽东方言区之间,为闽南方言区和闽东方言区所包围。对莆仙话的形成,学界的共识是:莆仙话是以闽南话为基础,受其东面福州话的影响而形成的。大家知道,闽南话没有撮口呼,而福州话是有撮口呼的。既然如此,莆仙话撮口呼的来源或演变似乎就很容易推定了:早期莆仙话原本是和闽南话一样没有撮口呼的,只不过在较为晚近的时候受东面福州话的影响而产生了撮口呼。但是,我们全面考察了莆仙话的撮口呼,发现在一些年代层次应该更为古老、更能够代表原始闽语面貌的白读音中,有一些很特殊的现象。
莆仙话的撮口呼大致可以分成两部分:文读音层次和白读音层次。以莆田话为例:

与闽语其它方言一样,莆田话读撮口呼的字很少。其中yŋ、yɒŋ大多属于文读音层次。一般认为文读音是较为晚近的时候受权威方言影响形成的,所以本文不讨论这两个音类。遇摄的字,除了闽南话不读撮口呼之外,闽语的其它方言都读为撮口呼,所以这里也不准备讨论。
莆田话的yɒ从来源上说实分两类:阳声韵的山摄和阴声韵的止假果蟹摄。仙游话仍然保留闽南话的鼻化特征,这两类字有区别:来自阳声韵山摄的字仙游话读为yã,来自阴声韵止假果蟹摄的字仙游话读为ya。莆田话和仙游话在读为撮口呼的音类上还是比较一致的。
我们先看一下泉州话、莆田话和福州话中果、假、止、蟹摄字的读音。

上述的三个点分别用来代表闽语的闽南、莆仙、闽东三个次方言。泉州话的材料取自林连通(1993),福州话的材料取自北大中文系(1989),莆仙话的材料则是本人调查的。
如果莆仙话是受了福州话的影响而改读为撮口呼的话,那么福州话也必须是撮口呼才讲得通。但是从上面的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到泉州读为ia、福州话都读为ie(“纸”读为ai音类,属于闽语的另一历史层次),唯独莆仙话读为撮口呼yɒ/ya。这就值得思考了。
语音的独特性演变往往出自三个原因:一是该方言受到邻近方言或者权威方言语音的影响而借用了其音类;二是该方言自身语音创新的结果;三是该方言保留较古的语音层次而其它方言产生了较新的层次,相比之下较古的语音层次就显得很独特。莆仙话受其邻近福州话的影响而产生撮口呼这种假设在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因为福州话这个音类不读撮口呼。如果假定这里的撮口呼是莆仙话自身创新的结果,倒是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莆仙话、闽南话和闽东话同是属于闽海系方言,而且莆仙话历史上又是以闽南话为根基、再受福州话的影响而形成的。既然闽南话和福州话止、假、果、蟹摄都没有撮口呼的读法,那么莆仙话的撮口呼yɒ/ya就很有可能是后起演变的结果。
但是,我们认为这些撮口呼是莆仙话对原始闽语保留。如果我们将比较的范围扩大到整个闽方言,而不是仅仅局限于闽海系的方言之内,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些更为可靠的结论。请看下面的比较表:

福清话的材料取自冯爱珍(1993),永安话、建瓯话的材料分别取自《永安县志》和《建瓯县志》的方言志部分。
从表三可见,该音类不单莆田话读为撮口呼,永安话(闽北方言)、建瓯话(闽中方言)也都读为撮口呼。特别是永安话,可以说是和莆仙方言仙游话如出一辙(这整个音类的字,永安话和仙游话都读为ya)。根据北大中文系(1989),除了闽语的这三个次方言以外,没有其它的方言将该音类读为撮口呼。从莆仙方言区的移民史上看,没有证据表明,历史上曾经有莆仙方言区的人民大量迁徒到闽中、闽北一带,从而使闽中方言和闽北方言该音类发生了撮口化;也没有证据表明,历史上曾经有闽中方言区或者闽北方言区的人民大量迁徒到莆仙一带,从而使莆仙话该音类发生撮口化。既然如此,莆仙方言和闽北方言、闽中方言遥遥相隔,为什么又能够具有同样独特的语音现象?所以,我们认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莆仙话和闽语的闽北话、闽中话一道保留原始闽语的撮口呼音值,而闽南话和闽东话读为齐齿呼是后起的演变。
闽语山摄白读字的情况和止假果蟹摄很相似。《方言调查字表》所录山摄字中,莆仙话读为撮口呼的有“囝件线泉鳝煎燃”7个字。它们在闽北话和闽中话也多读为撮口呼,但是闽南话和闽东话都读为齐齿呼(闽南话部分字读为合口呼,但是,这些合口呼应当属于另一个历史层次,见下文)。请比较(横划表示我们所使用的同音字表里没有收入同类的读法):

永安话的yẽ音类和ẽ音类是互补的(罗杰瑞1981),在软腭音和龈腭音声母后读为yẽ,在其它声母后读为ẽ,所以可以认为ẽ是yẽ的条件变体。从表四可以看到闽南话和闽东话都是读为齐齿呼(合口呼属另一个历史层次),而莆仙话和闽北话、闽中话都是读为撮口呼。山摄的对应虽然不如止假果蟹摄整齐,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密切联系,也就是说它们共同体现了原始闽语的这两个音类都应该读为撮口呼。
贰
罗杰瑞先生是第一个运用历史比较法对原始闽语进行全面构拟的学者,对闽语研究乃至汉语方言研究所做的贡献非常突出。但他对自己如何构拟原始闽语往往不加说明或说明得很少,所以其构拟的音值难免让人疑惑。这里我们只就本文所涉及的一些问题谈谈看法。
本文所涉及的两个音类,罗杰瑞(1981)分别构拟为*iai和*ian。下面是他用来构拟原始闽语的比较表(所举例字的标音和本文表二、三的材料相似,故从略)以及对材料的一些说明(说明文字后括号里的中文是笔者的译文):

(例字:snake蛇、paper纸、stand企、mail寄)
In Amoy and Kityang the medial i of this final drops after sibilant initials and develops as shown. In Tsianglo the medial i drops after alveopalatal initials. (厦门话和揭阳话韵母的介音i,在咝音声母后失落,如上所示。将乐话的介音i则在龈腭音声母后失落。)

Amoy and Kityang have iã after velars and uã elsewhere. Yungan has yẽ after velars and alveopalatals, ẽ after other initials. (在软腭音声母后,厦门话和揭阳话读为iã,其他的声母后读为uã。在软腭和龈腭音声母后,永安话读为yẽ,在其他的声母后读为ẽ。)
我们认为合理的构拟应该建立在充分比较闽语内部各个次方言之间的异同基础上,特别是要分清不同的历史层次,同时还要将自己所构拟的音值解释到能够让人信服的地步。我们认为罗杰瑞的构拟存在两方面的问题。第一,材料分析不当,没有处理好闽南话的iã音类和uã音类、iã音类和uã音类之间的关系。在构拟*ian时,罗杰瑞认为闽南话的iã音类和uã音类之间是互补的关系。对于闽南话的ia音类和ua音类,他虽然没有指明两者是互补的关系,但实际上已经是这样处理。而我们认为它们应该分属不同的历史层次,不是互补关系。第二,所用的材料不全,没有充分认识到闽北话、闽中话撮口呼在构拟原始闽语中的地位。
先谈材料分析的问题。就本文所涉及的两个音类而言,虽然从表面上看原始闽语的撮口呼似乎演变成闽南话i-类和u-类(例子请见上面的表一、表二、表三),但是如果我们运用历史层次比较法来分析的话,就不难发现相当于其它方言撮口呼的是闽南话的i-类,而不是u-类。我们以仙游话和漳州话的情况来具体说明。从表上的语料来看,仙游话都很一致地读为ya,但是漳州话“鹅寄企艾”归入ia音类,“蛇纸”却归入ua音类。这应该如何分析呢?
运用历史层次比较法,我们会发现闽南话的ia/iã音类和ua/uã音类其实是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历史层次。试比较上述漳州、仙游两地假止山摄的历史层次(只比较相关的层次):

为什么不能像罗杰瑞那样将ia/iã和ua/uã处理为互补关系呢?一个最直接的理由就是漳州话的“蛇瓦”既可以读为ia音类(文读),又可以读为ua音类(白读)。由此可见,ia音类和ua音类必然是分别属于两个历史层次。同时,从上面的比较中我们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和仙游话ya音类对应的必须是漳州话的ia音类,而不是ua音类。
因此,我们认为应将原始闽语的这两个音类改拟为撮口的*yai和*y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