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温州方言”是指分布于温州地区的吴语，所记为温州城区（鹿城区）人的读音。在温州方言中，作为单音词，“是”有四种词性：形容词、系词、存在动词、介词。短语“是剌”具有动词性、副词性、助词性三种功能。本文旨在探讨存在动词、介词“是”的来源。至于“是”和“是剌”的其他功能、意义及其来源，另文讨论。

壹 学界关于[zɿ˧˦]的本字和来源的研究

“是”，温州方言中读[zɿ˧˦]阳上。“在”读[ze˧˦]阳上，文读。“著（着）”有四种读音（见下文）。关于温州方言存在动词、介词[zɿ˧˦]的本字和来源，学界中有三种不同观点：

㈠ 来源于系词“是”。游汝杰（1999）将[zɿ˧˦]写作“是”，但未阐述“是”的来源问题。刘丹青（2003）认为温州、丽水“两种方言都用‘是’[zɿ]表示‘在’，其语源大概就是系动词‘是’。”他还指出除了部分吴语外，部分徽语也用“是”表示“在”，有些方言则用系词的变调形式表“在”，如粤语和客家话。

㈡ “在”的白读音。颜逸明（2000）提出，温州方言“在”，文读为[e]韵母，白读为[ɿ]韵母。他认为[zɿ˧˦]是“在”的白读音。

㈢来源于“著”。潘悟云（2002）认为温州方言[zɿ˧˦]即“著”，他说：“‘著’作存在动词和由它虚化而来的介词，相当于普通话的‘在’。由于存在动词在各方言中的虚化程度不一样，在有些方言中正处于虚化的过程中，有时候很难分得清到底是存在动词还是介词，所以本文把它笼统地叫作存在词。”梅祖麟（1988）同此观点。

笔者赞同第一种看法，认为温州方言存在动词、介词[zɿ˧˦]与形容词、系词“是”为同源词，本字即为“是”。

贰 温州方言的“是”和“在”

温州方言“是”和“在”功能、来源均不同，应是来源不同的两个词。

温州方言“是”和“在”没有同词异字的关系，只是在表示存在或处所时，词义、词性、功能偶有相同，声母、声调的相同也属偶然。温州方言“于、是、在”为功能相似的介词，“于”是古语词，“是”为中古或近代前期汉语词汇在方言中的遗留，“在”是由近、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影响而渗入的异方言词。

2.1 温州方言“是”和“在”的词性比较。

是：介词、存在动词、系词、形容词。在：介词、存在动词。“是”在温州方言中是一个高频词，有多种词性、功能和词义，而“在”只具有表示处所和时间的功能，且只有文读。

㈠系词“是”。温州方言系词“是”和北京话系词“是”的功能大致相同。例如：

①阿明是教师。

㈡形容词“是”。温州方言“是”保留了上古汉语“是”的形容词用法，如：

②a、是兮是（很对）。

②b、讲是兮讲是（讲得很对）。

②c、恁走是俚（这样走对些）。

㈢存在动词“是”

③阿明是屋里（阿明在家里）。

㈣介词“是”

④a、老师是办公室里备课（老师在办公室里备课）。

④b、车停是草坪里（车停在草坪上）。

2.2 温州方言“是”和“在”的功能比较。

㈠组合方式。“是”可以与“剌”组合，构成“是刺”短语，可以用于动词的前面或后面：

是剌晒（正在晒）/晒是刺（晒在那里或晒着）

是剌挂（正在挂）/挂是刺（挂在那里或挂着）

短语“是剌”具有动词、副词、助词三种功能。“在”不能与“剌”组合，且没有这一类型的功能。“是剌”可以单独用，有“活着”或“在”的意思。如：

⑤a、我阿爷还是刺（我爷爷还活着）。

⑤b、阿明是剌阿弗（阿明在吗）？——是剌（在）。

北京话“在”也有上述两个义项。“是剌”能表存在，这一事实表明：温州方言“是”承袭的是近代以来“在”的口语中的部分功能，而不是“著”的功能。“在”在温州方言中不能表“活着”，这一事实表明，“在”进入温州方言的时间不长，其功能尚未扩展。

㈡动词的音节。如果出现在动词后面并表示处所，单音动词后用“是”，双音动词后用“在”。例如：

是：坐是|倒是|骑是|贴是|停是|等是

在：团结在|围绕在|发生在|生活在|活跃在|座落在

单、双音的分布差异，表现出口语词汇和书面语词汇的差别。

㈢与时间词语组合。“在”既能引进处所也能引进时间，“是”一般只能引进处所。如果两者都出现在时点词语前面，“是”进入判断句，“在”进入陈述句。例如：

⑥a、会议是三点钟开始个（会议是三点钟开始的）。【口语判断句】

⑥b、会议在三点钟开始（会议在三点钟开始）。【书面语陈述句】

在口语中，“是”偶尔可以引进时间词语（用在“定”的后面），如：

⑥c、婚礼定是六点钟（婚礼定于六点钟）。【陈述句】

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介词“是”不能用于时间词语前，也很少看到位于动词后面表示时间的“是”字短语。

2.3 古音来源。在《广韵》中，“是”为纸韵字，“在”在代韵和海韵。温州方言的“在”读阳上，来自海韵。海韵字温州读[e]和[ai]韵母，没有一个字读[ɿ]韵母（代韵字、咍韵字也无一读[ɿ]韵母）。纸韵字温州方言不读[e]韵母。两相对照，[zɿ˧˦]不可能是海韵字“在”的另一读音或音变。温州方言“在”，应是近、现代以来从民族共同语进入的词，它承袭了北京话存在动词、时处介词的功能。“在”出现于温州方言中，应晚于“是”。

吴语瓯江片的温州三区八县，形容词、系词、存在动词、介词都读[zɿ˧˦]。这种读音的一致性表明，“是”历史较长，可能中古后期就已经是温州方言词汇了。《广韵》“是”为“承纸切”，禅母纸韵。禅母字在温州方言中绝大多数读[z]声母，如“社、薯、时、市、瑞、十”等；纸韵字，温州方言读[ɿ]韵母的也很多，如“侈、嘴、紫”等。从语音联系看，温州方言[zɿ˧˦]声韵调都可以与《广韵》“是”对应。

2.4 系词和存在动词、介词的联系。平田昌司（1999）认为徽语中“是+处所词语”短语中的“是”源自系词“是”。刘丹青（2003）也认为部分吴语、部分徽语、粤语和客家话中的介词“是”来自系词“是”或“是”的变调形式。两位先生都阐述过系词“是”和介词“是”的音义联系。

叁 温州方言“是”和中古“著”的读音、词义比较

温州方言中，“是[zɿ˧˦]”和“著”词义、功能均不同，也没有语音上的源流关系。

3.1 古音来源。《广韵》中，“著”出现于遇摄鱼、语、御三韵、宕摄药韵，计四韵五音。另《集韵》有“丈吕切”（潘悟云2002）。现将六音及其释义排列如下：

问题是：中古介词“著”与哪个音有关系呢？

曹广顺（1995）、孙朝奋（1997）都认为，近代汉语助词“著”来源于“附着”义动词“著”，而且在变为助词之前，有过相似于介词的表处所的功能。如此，介词“著”便是来源于药韵澄母、附着义的“著”。唐人给《史记》的注音也证明这一点：

⑦a、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兵起。（史记·天官书，1336）张守节正义：“著音直略反。”

上例与下面数例有音义源流关系：

⑦b、风行而著于土。（左传·庄公22年）

⑦c、万搏牧，牧齿著门阖死。（史记·宋微子世家，5.1624）

⑦d、朔曰：“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窭数。”（汉书·东方朔传，9.2844）

⑦e、尊于是出坐廷上，取不孝子悬磔著树，使骑吏五人张弓射杀之，吏民惊骇。（汉书·王尊传，11.3227）

⑦f、所请群官，悉闭著益州诸曹屋中。（三国志·魏书·钟会传，792）

例⑦d – ⑦f，“著”的宾语是处所名词，“著+N+V+N”、“V+N+著+N”和“V+著+N”三式，应是介词萌生时期“著”所进入的句法结构。由此看来，中古介词“著”源自“直略切”的、由“及、触、附”义引申而来的动词“著”，而不是语韵的“著”。

3.2 “著”在温州方言中有四种读音（未见鱼韵音，只列出对应于御、药韵的音，语韵存疑）：

㈠《广韵》语韵的“著”，丁吕切，义为“著任”。端/知母发展出擦音[z]几乎是不可能的。温州方言中，语韵字的声母是分清浊的，而且清浊之分与《广韵》一脉相承，未见语韵清声母字在温州方言中读浊声母。为何独有“著”变为浊声母，且变为擦音[z]？

温州方言中，语韵字的韵母读音有较大的差别，城区有少数字读[ɿ]韵母，而乐清、平阳、瑞安，语韵字没有一个是[ɿ]韵母的，绝大多数读[y]。但这些县份存在动词、处所介词都读为[zɿ˧˦]。读音的一致性说明：第一，“是”较早进入本地区，在本地区已形成统一的读音，但[ɿ]韵母可能是较晚产生的。曹志耘（2002）在分析南部吴语鱼韵的特殊读音时说：“有些可能是比较晚近才产生的语音变化，如汤溪、龙游、温州的[ɿ]韵，可能是高元音‘摩擦化’的结果。”第二，乐清等地的[zɿ˧˦]不可能是“著”。这些县份语韵字都读[y]韵母，为何独独“著”读[ɿ]韵母？

潘悟云（2002）认为“温州话的‘著’，读作zɿ˦，鱼韵，阳上。‘著’在《集韵》有丈吕切一读，和温州话此义的读音对应。”但南部吴语中，澄母没有读[z]的，绝大多数读[dz]、[dʑ]，个别读[tɕ]（曹志耘2002：45-48）。

据以上情况，笔者以为语韵的“著”没有“在”义，且与温州方言读阳上的[zɿ]没有明确的语音联系。

㈡御韵字在温州方言有读[ɿ]韵母的，御韵“著”也有“处也”义；但是，御韵“著”是清声母字，温州城区读[tsɿ˧˨]，乐清、平阳、瑞安都读[tɕy˧˨]，出现于“著名、著作、显著”等词里。

御韵字的声调，在温州方言中分为阴去和阳去两种：

阴去[˧˨]42：据、锯、恕、处、著、去

阳去[˨]22：御、虑、预、誉、豫、箸、薯、助

考察汉语语音的演变历史，浊上变去声是一条规律，去声变浊上则十分罕见（有些字可能兼属去声和上声）。因此，温州方言读阳上的[zɿ]不可能是去声御韵的清声母字“著”。

㈢药韵字的温州方言读音。药韵字温州城区读[ia]，平阳、瑞安读[iɔ]，乐清读[ie]或[ia]。例如：

无一读[ɿ]韵母，而且[ia/ie/iɔ]与[ɿ]的音色差别很大。温州方言读阳上的[zɿ]，不可能是药韵字“著”的读音。

“服衣于身”义的“著”（着），温州方言读清声母[tɕia]，词义为“穿”，如：“着衣戴帽。”

“附也”义的“著”（着），温州方言读浊声母[dʑia]，有多个义项，可充当谓语和补语。例如：

火着起（火着了）/着陆（着陆）

代渠着起（把他怂恿起来）

用着（用得着）/用不着（用不着）【如读变调，是“可以/不可以”的意思】

猜着（猜得着）/猜弗着（猜不着）

如果读轻声，则表示结果，例如：

听着罢（听到了）

温州方言药韵“著”的清浊声母读音及其词义区分正是《广韵》系统的承袭，但没有承袭中古药韵“著”的介词的功能。根据对“著”的音义源流考察，中古药韵“著”，不可能在今温州方言中具有[z]的读音。

我们在寻找中古存在动词、介词“著”和温州方言[zɿ˧˦]之间的联系时，遇到的问题是：

语韵：词义无可能；韵母有可能，声调有可能，声母不可能。

御韵：词义有可能；韵母有可能，声母、声调不可能。

药韵：词义有可能，声、韵、调都不可能。

鉴于上述情况，笔者认为温州方言[zɿ˧˦]，与中古、近代的存在动词、介词“著”之间没有完整的、确切的音义联系。

肆 结论

温州方言存在动词、介词“是”应来自系词“是”。近代汉语中，“是”经常用为存在动词，例如：

⑧a、书漫写，梦来空，只有相思是。（黄庭坚：蓦山溪.至宜州作；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宋词部分，467）

⑧b、江汉苍茫，故人何处，山川良是。（李祁：水龙吟.郎官湖；同上，818）

⑧c、风景是，光阴易，叹新声浑在，断云难觅。（韩元吉：满江红；同上，1145）

⑧d、泪落碑存，鹤归城是，不堪回首。（李曾伯：水龙吟.和韵；同上，2037）

汉语的存在动词和处所介词往往是同源的，既然有存在动词“是”，介词“是”的出现也是自然的。例如：

⑨是梦里，寻常行遍，江南江北。（辛弃疾：满江红；宋词部分，1463）

既然“是”在中古至近代时期已是存在动词、介词，温州方言[zɿ˧˦]就声、韵、调而言，又与《广韵》的“是”恰好相应，温州方言的存在动词、介词就应记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