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金花女》的版本等背景材料
目前所能见到的《摘锦潮调金花女大全》为天壤阁孤本,前人考定为明万历年间所刊,现藏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现存三十叶60面。在饶宗颐先生的协助下,此本与《荔枝记》、《荔镜记》、《蔡伯皆》(即《琵琶记》)和《刘希必金钗记》合编为《明本潮州戏文五种》,由广东人民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金花女》见该书第763-824页。
《金花女》的故事情节是,金花女弃金聘而受荆钗,嫁与清州韩岗(一作潮州韩江)刘永为妻,婚后感情甚笃。刘年少多才,而家资落薄。金花女自兄处假金劝夫赴京,以酬科名。二人途中遭劫离散。女投江获救,返兄家誓不再嫁,为嫂所逼而牧羊南山。刘及第授官赴任,途经女投江处致祭,不意于南山与金花女相会而团圆。
《金花女》原收藏者长泽规矩也先生曾于1937年在其主编的《书志学》第八卷第三期上发表《家藏曲本目录》一文,其中介绍说:“重补摘锦潮调金花女二卷(有缺)一本,明末刊本,下层半叶十一行行十八字,上层十四行行十字,序目缺。”1939年9月,词曲家傅芸子氏在同一杂志的第十三卷第一号发表《东京观书记(四)》一文,其中介绍说:“重补摘锦金花女二卷,明末刊本,序目缺。内分上下两层,下层占全叶十分之六,为金花女,上层为六娘对月,字体略小,唱词大字,宾白小字,但下层宾白则作双行。末叶上题:‘苏六娘卷之终’,下题:‘潮调金花女大全终’。全书中部微残,虽未题刊年,自其书之格式、字体及所题之‘大全’字样观之,均足为晚明刊本之证。”又云:“所谓‘潮调’,当即粤东潮州的腔调。”指出其若干特点,证其“纯为平民文学之本色”,“确系未经文人修饰者”。今按:“潮调”即今天潮州戏的前身,是南戏演变为潮州戏的过渡状态。
傅氏指出《金花女》“全书略字极多。”所谓“略字”,就是一般所说的“省笔字”或“简体字”。此外,还出现大量的同音字和相当数量的草体字、俗体字以及符号字等,错字和漏字也不少。关于其用字特点,可参看曾宪通(1991)。
戏文中充满着潮州流行的方言土语,至今仍活跃在潮州口语中,这正是本文所要考察的。另有一些资料涉及明代“正音”,我们也略加讨论。
贰 《金花女》所见潮州方言词语例释
《金花女》戏文中唱词与宾白约各占一半。社会地位、文化程度较低的脚色,其唱词、尤其是宾白使用了很多潮州方言词语,有的词语在现代潮汕口语中仍常常用到。下边举例说明。每例的后边括号注明《明本潮州戏文五种》的页码。所释词语的注音为现代潮州方言读音。下文同。例如:
①不知夏景在生?(775)
戏文里“在tsai˧˥”又写作“侢”,都是“怎”的借音字,疑问代词。“在生tsai˧˥˧˩ sẽ˧”即“怎么样”。
②我入来去绣花一下。(780)
潮州话的“来去lai˥˧˥ k’ɯ˨˩˧”意为“去”,“来”虚化,读轻声。下例同。“入来去”即“进去”的意思。
③来到只处就是,不免入来去年。(783)
“只tsi˥˧”,近指代词,下例同。“只处tsi˥˧˧ ts’u˨˩˧”,这里。“年ni˥˧˩”,句尾助词,表确定语气。例㊾同。
④阮只村人俗子不八宝。(782)
“阮uaŋ˥˨”,第一人称代词复数,又作“赧”,如例㊳㊴。又用为第一人称代词领格,充当定语,如例㉝。不过有时第一人称单数也可用“阮”,如例㉜。“八poiʔ˨”,“八”当是借音字。他处或作“识”。潮州话“识”的训读[pak˥]与“八”音近。此句大意是:我们这些村人俗子不认得珍贵的东西。
⑤我只处待恁孙子放下那未?(780)
“恁niŋ˥˧”,第二人称代词复数,也可用为第二人称代词领格,如本例和例⑰㊱。“子”读“囝”,“孙子suŋ˧ kĩã˥˧”在潮州话中泛称小孩子。吴守礼先生(1963)读“下”为“暇”,甚是。潮州话“下”、“暇”同音,“放下(暇)baŋ˨˩˧˥˧ he˥˧˧˥”今天仍保存在潮汕人的口语里,只是语音略有改变,“下”读作阳上调,意为放学。此句的意思是:我在这里等着你的孩子,看放学了没有?
⑥且掠针线度光阴。(780)
戏文里的“掠liaʔ˥”又写作“力”,意为“将”或“拿”。这句话意为:且拿针线活来消磨时间。
⑦风前言语,准佐心头藏劝。(810)
“风前言语huaŋ˧ tsĩõ˥ ŋaŋ˥˥˦ gɯ˥˦”,潮州熟语,即风言风语或说风凉话。“佐”是“做”或“作”的俗写。“准佐tsuŋ˥˧˧ tso˨˩˧”即“当作”。“劝k’ɯŋ˨˩˧”,“囥”的借音字,潮州话此二字同音。《集韵》:“囥,藏也。”“藏囥”即收藏。此句的意思是:把人家说的风凉话,装在心头就算了。
⑧短命子去了,无人要你。(783)
“子”读“囝”,“短命子to˥˧˧ mia˨ kĩã˥˧”即短命鬼,指未成年而死者,是骂人话。“去了k’ɯ˨˩˧ liau˥˧˥˥˦”,意思是“滚蛋”。
⑨小妹,日晏了,恐畏人来一般,去收拾罢。(783)
“日晏zik˥ ũã˨˩˧”,天晚。此句吴守礼先生(1963)断作“小妹日晏了,恐畏人来,一般去,收拾罢。”不妥。潮州话的“一般”可以附着在动词“来”的后面作补语。
⑩阿爹,天时透风,无物卖。(791)
“天时tĩ˧ si˥”,天气。“透风t’au˨˩˧˥ huaŋ˧”,刮风。“物mueʔ˥˨”,指东西。意思是:刮风了,没有东西卖。
⑪许个腊纳古人呾:“亲情交杯莫交才”。(793)
“许hɯ˥˧”,那,远指代词。“腊纳laʔ˥˨ naʔ˨”,肮脏,不整洁,不干净。“呾tã˨˩˧”,说。又见例⑲㉚㊲。“亲情”指亲戚。才,借为“财”。此句意为:那个不干不净的古人说过:“亲戚之间,只能吃吃喝喝,不可借贷钱财。”
⑫我家中无向那嘛米乞人食。(812)
“向hĩõ˨˩˧”,表指示,那么。“那嘛na˥˧˥˥˦ bua˩”,富余,盈余。“乞k’iʔ˨”,给。又见例㊾。此句谓:我家里可没那么多富余的粮食供人白吃。
⑬你嘪赶人面向荒,闲言冷语来相当。(795)
“嘪mai˨˩˧”,方言字,否定副词,意为“别,不要”。下例同。“赶人kũã˥˧˥ naŋ˥˨”:对着人。“荒”,读为饥荒的“荒【白读】”,“面向荒miŋ˧˩ hĩõ˨˩˧˥ hŋ˧”指拉长着脸,发怒的样子。
⑭见是主伊嘪去,约你日昼都不敢食。(820)
“伊i˧”,第三人称代词。“见ki˨˩˧”,“既”的借音字,潮州话二字同音。“主tsu˥˧˧”,主张。“约ioʔ˨”,估算,猜测。“日昼zik˥˧ tau˨˩˧”,他处或写作“日到”,本指中午,引伸指午饭。此句大意是:既然主张她不要去,估量你午饭也不敢来吃了。
⑮官人,你夭未食明起。(788)
“明起meŋ˥˧˩ k’i˥˧”本指早上,引申指早餐。“夭iau˥˧”相当于普通话的“还”,详见下节。
⑯今不知夭有乜下落,亲像人。(774)
“乜miʔ˧˩”,什么,疑问代词。“夭有乜下落”:还有什么结果。“亲像人tsiŋ˧ tsĩ˧˥˧˩ naŋ˥”是说像人的样子。
⑰好怯都是恁主意,夭有乜事通到我。(781)
“怯k’iap˧”,本是胆小、没勇气,这里用作“坏”,“好怯”意为“不管是好是坏”。“乜事miʔ˧˩˥ sɯ˧˩”:干吗。
⑱伊三餐食了,挨屍倚赖,山不肯上,羊不肯掌,又不肯績。(818)
“挨屍倚赖(懒)ai˧ si˧ ua˥˧˧˥ laŋ˥˧”是潮汕熟语,形容好闲懒惰,无所事事。“掌ts’ĩõ˥˧”,牧(羊)。此句谓:她吃完三餐,不肯上山(砍柴),不肯看羊,不肯搓麻绳,像挨着死人似的,动也不动。
⑲死老狗,你有【口+厶】持借伊去,是你亲兄亲妹,共我呾乜事?(796)
“【口+厶】bou˥˧”,就,详见下节。“共kaŋ˩”,和,介词。
⑳小妹,伊那要你掌羊,厶去掌,也无乜害事。(820)
“厶bou˥˧”,就,详见下节。“无乜害事”:没有什么坏处。
㉑去眝贼夭离有若远。(806)
“若zioʔ˥˧”,程度副词。“有若远”即“有多远”。下文例㊱“有若恶”即“有多恶”。
㉒体眝贼夭离有若远。(808)
“体t’ĩõ˥˧”是“睇”的借音字,看。
㉓饲你无中用,还夭未知死。(818)
“饲ts’i˨˩˧”意为养。
㉔许处夭砌一个金玉楼,又祀一个金玉佛在许。(779)
戏文的“许处”,今潮州话说“许块”,指“那里”。“夭iau˥˧”,原来,详见下节。“在许to˧˥˧ hɯ˥˧˧˩˨”是“在那里”的意思,往往放在句末用作补语,今潮州话读轻声。下句及例㊹㊺均同。
㉕许处夭二个羊子,店在处食水在许。(779)
“店tiam˨˩˧”是“坫”的借音字。“坫”见《礼记·内则》,本指设于堂中用来置藏器物的土台,潮州话引申为“躲藏”。
㉖痴哥懵想夫人是定,谁知夭是“李旺空走一场”。
“痴哥ts’i˧ ko˧”本指好色之徒,此处“痴哥懵想”是指痴心妄想。
以上这些戏文,只要我们能扫除文字在读音上的障碍,今天用潮州话读来,基本上依然琅琅上口,明白晓畅。
叁 “厶”和“夭”
下面我们再集中说说戏文中出现较多的“厶”和“夭”两字的具体用法,以窥“潮调”方言词的运用情况。
(一)”厶bou˥˧”
明本潮州戏文里的“厶”有时作为“𫰇(妻子)”的省体,本文暂不论,有时则是“么”的俗体。《金花女》戏文里有十多个带“厶”的句子,“厶”大多是“么”的俗写,有时加口字旁作“【口+厶】”,有时也写作“罔buaŋ˥˧”,是同音通假。它们在句子中的意义和用法大体有几种情况:
⑴用作副词,表示肯定的语气,相当于北京话的“就”。如上节引例⑲⑳即是。又如:
㉗我不识有事无事,食了饭,羊不去掌,山不去上,罔打你。(818)
㉘要打,大家厶来打,自有评论。(818)
㉙死厶去死,我肯共你去死?(819)
⑵用作副词,强调肯定的语气,相当于北京话的“就是”。例如:
㉚我厶呾,也无通挫乞人去唠!(795)
这是戏中仆人进才反诘主人的话,意思是:我就是说,也不会错到哪里去!
⑶用作副词,表示“偏偏”的意思。例如:
㉛阿妈,有借伊,无【口+厶】骂伊乜事?(795)
⑷用作连词,表示假定,相当于北京话的“即使”,例如:
㉜阮无许福气,待伊罔做成功名来,亦不去乞伊封赠。(794)
此句谓:我没那份福气,即使等他(指刘永)做成功名回来,也不会去求他封赠的。
“厶”与“那”结合作“那厶”,表示假定,相当于北京话的“如果”,例如:
㉝我那厶食,亦食阮先父母、阮兄个,敢乜食值人随奁个?(818)
此句谓:我如果(在娘家)吃饭,也是吃我的先父母和我哥哥的,怎敢吃谁的嫁妆呢?
(二)“夭iau˥˧”
《金花女》中有三十多个带“夭”的句子。“夭”在句中的意义和用法比较复杂,值得探究。有的用法与方言无关,比如:“寒窗独守,未遂桃夭之庆|桃夭结发,不通失时”。其中“桃夭”与一般用典没有什么不同。下面是方言的用法:
⑴潮州话口语里的“夭”字常常用作副词,表示仍旧、依然的状态,相当于普通话的“还”。上节引例⑮⑯⑰㉑㉒中的“夭”都是这种用法。戏文里常见的例句还有:
㉞鸡啼了,天夭未光,正好行路。(800)
㉟强行走,放胆行,夭未见贼形影。(804)
㊱待我再试恁嫂,夭有若恶。(824)
“夭敢iau˥˧˧˥ kã˥˧”用于反问句。例如:
㊲感谢你,夭敢呾出来?(781)
㊳阿兄,赧共伊借无银,夭敢恼伊?(796)
此句谓:我们向她借不到钱,哪还敢恼怒她?
“夭句iau˥˧˧˥ gou˧”表示更进一层。例如:
㊴伊今来,夭句累赧。(818)
㊵那知这般作贱,同细死夭句强。(782)
“夭句累赧”:还更拖累了我们。“同细死夭句强”:从小死掉还更好。
当“夭”和“还”结合成“还夭”时,“夭”便带有“好像”的意思。例如:
㊶细看山上还夭有人行。(798)
“还夭有人行”:好像还有人在走路。例㉓“还夭未知死”意为:好像还不知死活。
⑵“夭”还表示有所发现,相当于北京话“原来”的意思。如:
㊷不见娘子有两年,今旦夭在只。(823)
此句谓:两年不见的娘子,今天发现原来就在这里。例㉔的“夭”也是这种用法,是说发现那里原来砌着一栋金玉楼。
“夭”又常跟“是”结合,构成“夭是iau˥˧˧˥ si˧˥˥˧”结构,意思是“原来是”、“原本是”。例如:
㊸夭是薛兄。(767)
㊹夭是薛兄在许。(772)
㊺夭是一个人子,身上穿红衫仔在许。(779)
㊻醒来夭是梦寐个事。(808)
㊼听见只外向多声,呀!夭是只样好亲情。(793)
“夭是只样好亲情”:原来是这门好亲戚。
㊽阿妈,阿娘夭是轿来,值时爬来?(795)
“夭是轿来”:原本是坐轿子来的。
例㉖的“夭是”也是“原来是”。“夭是”有时也可以省为“夭”,形式上和其他“夭”没有差别,意义上却是“夭是”的省略,今潮州话亦然。如例㉕。又如:
㊾冷饭重三叠四,夭乞猪猫食;要来讨,二个乞伊食年。(794)
“夭乞猪猫食”:原本是给猪和猫吃的。
⑶“夭”还表示“比较”的意思。例如:
㊿阿妈,我夭敢谏你。(795)
这是金家仆人说自己比较敢于直言长者的过错。
51小妹,夭太少些。(797)
这是金章对妹妹说,他给的路费比较少了一些。
52只妇人夭胆大。(821)
肆 《金花女》中所见的共同语与方音问题
《金花女》戏名标明“潮调”,说明戏文的唱词和宾白是用潮州话和潮州腔来演唱的。但戏文里也有几处标明“正音”。例如第804页“净扮判官上”下标“正音”,是用正音唱曲。第813页“丞白”下标“正音”,是用正音道白。第814页在“生”唱完一段唱词之后,有一段标明“正音白”的长段宾白,就是“生”用正音道白的。饶有趣味的是第821页的一段对话:
驿丞:驿丞接爹爹!
生:驿丞,你是哪里人氏呀?
丞:小驿丞正是漳浦县(的)。
生:既是我邻邦乡里,就将白话说罢。
这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它为我们了解明末时期粤东潮汕一带戏曲语言的具体内容,并藉此了解当时社会用语的实际情况,提供了直接的例证。从这段对话里,我们可以得出如下几点认识:
⑴当时戏台上的戏曲语言,存在着正音与方音(“白话”)的差异。往往随脚色的身份和出现场合的不同而有正音与方音的不同。一般来说,外来脚色用正音,本地脚色用方音;官员用正音,老百姓用方音;官员与官员对话用正音,官员与手下对话用方音。戏文里还透露了这样的消息:如果官员与官员是同乡人,则可以例外。
⑵戏曲语言应该是当时社会语言的一面镜子,它反映明末时期粤东潮汕一带的社会语言,也存在着正音与方音的差别。从戏文可以看出,当时上层社会的人物、经常与外地人打交道的某些行业的从业者常用正音,一些特殊的场合,如祭祀中读祝词或祭文等,都必须用正音,余可不论。
⑶明末时期的“官话”,已具备汉民族共同语的雏形。北方方言分布地域广阔,人口众多,近千年来中国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从唐宋白话、元曲以至明清小说,都是在北方方言的基础上创作的。北方方言区自古以来一直是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集中的地区,向来科举考试、官场办事交际都是用北方方言,所以有“官话”的名称。在明代,“官话”对汉语各大方言的影响非常突出。从潮州戏文的情况来看,当时上京赴考和到外地做官的人极多,官场交际加上商贾往来,“官话”成为潮汕人民同其他方言区的人共同使用的交际语言,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