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尹:字義的變遷

文字的構成,必先在心裏有個意思;而後發之於音,使人知道自己心裏的意思;進而再有文字的形體。這樣,才能把自己的意念思想遠播四方,流傳千古。不過我們閱讀文字時,卻先看見文字的形體;再讀出聲音;最後才明瞭文字的意思。文字的形體,是會變動的;文字的聲音,也因時因地而異;同樣的,文字的意義,也在隨時隨地變遷着。

中國文字在運用方面,原就有「轉注」「假借」兩種方法。由於轉注,所以中國文字有多字一義的現象,由於假借,所以中國文字有多義一字的現象。文字的意義,既在隨時隨地變遷着;而「轉注」「假借」的運用,造成「多字一義」「一字多義」的現象,更足以使中國文字的變遷複雜萬端。所以文字的意義往往「古今異義」,「方國異訓」了。

就「時間」方面說:先以孟子中一段話爲例。滕文公篇說:「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同爲一種教育的場所,夏、商、周三代的名稱就不同。非但名詞的變遷如是,虛字的變遷亦然。顧炎武日知錄說:「論語之言『斯』者七十,而不言『此」;檀弓之言『斯』者五十二,而言『此』者一而已;大學成於曾子門人之手,而一卷之中,言『此』者十九。語言輕重之間,世代之別,從可知矣。」從上面的例子,可見同樣一個意思,由於時間的先後,用字就不同了。試再讀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個「涕」字,指的是眼淚,隋唐之前多把眼淚叫作「涕」;到了五代十國,南唐李後主相見歡詞:「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眼淚就不叫作「涕」而寫作「淚」了。又如:說文:「的,明也。」現代人卻把「的」用爲介詞。從這些例子,可見同樣一個文字,由於時間的早遲,意思也不同了。

就「空間」方面說:揚雄方言:「㥄、憮、矜、悼、憐,哀也。齊、魯之間曰矜;陳、楚之間曰悼;趙、魏、燕、代之間曰㥄;自楚之北郊曰憮;秦、晉之間或曰矜,或曰悼。」可見古代就有依方言造成的字。其他例子見於許慎說文的,有「燕、代、東齊謂信曰訦;齊、楚謂信曰訏。」「海、岱之間謂眄曰睎;江淮之間謂眄曰瞯;南楚謂眄曰睇。」等。見於劉熙釋名的,有「齊、魯謂庫曰舍。」見於何休公羊注的,有「踊,豫也,齊人語,若關西言渾矣。」見於郭璞爾雅注的,有「煖,江東通言燠。」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至於方言的由來,章太炎先生在新方言序中,分爲六例:一曰、一字二音,莫知誰正;二曰、一語二字,聲近相亂;三曰、就聲爲訓,皮傅失根;四曰、餘音重語,迷誤語根;五曰、音訓互異,凌雜難曉;六曰、總別不同,假借相貿。說得最爲透徹。可作進一步專門研究方言問題的參考。

文字意義演變的方式,不外「分化」「混同」兩種,茲分別說明如下。

先說「分化」。試以「立」字爲例:說文:「立,侸也,从大在一之上。」段注:「侸,各本作住,今正;在,各本作立,今正。鉉曰:大,人也;一,地也;會意。」可見立字本義是表示人站在地上。禮記曲禮篇:「立必正方。」用的就是「立」的本義。由「人立在地」這個本義引申,因而又產生人格的建立,聲名的確立,生命的存在等等引申義。論語爲政:「三十而立。」離騷:「恐脩名之不立。」戰國策燕策:「燕秦不兩立。」便是用「立」的引申義。把「立」字意義再加推廣,物品的放置,事理的制定,都可叫立。書牧誓:「立爾矛。」立指物品的放置;易說卦:「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指事理的制定。立字還可假借爲「䇐」、「粒」、「位」等意思。史記范睢蔡澤列傳:「明主立政。」「立」字戰國策作「涖」,是假借爲「䇐」;詩周颂思文:「立我烝民。」意思指后稷播種百穀,烝民才能粒食。「立」假借爲「粒」;周禮春官:「小宗伯掌建國之神位。」注云:「故書位作立。」是立可假借爲「位」。至於立由「站立」義變爲「立即」義,漢代就有了。史記刺客列傳:「劍堅,不可立拔。」就是例子。上述「立」字意義的引申、假借、變化,可以看出文字意義分化的一斑。

再說「混同」。試以「始」義爲例:爾雅:「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初,說文說是「裁衣之始」。哉,古文作才,說文說「才」是「草木之初」;尚書康誥:「三月哉生魄」的哉,就是才的意思。首,是首先的意思。基,說文說是「牆始築」。肇,說文作肁,是「始開」之意。祖,是宗廟之始。元,說文說「始也」;九家易說「元者,氣之始也。」胎,是人成形之始。俶,是動作之始;詩大雅既醉:「令終有俶」,即用始意。落,木葉隕墜之始;詩周頌訪落:「訪予落止」,即爲始義。權輿,爲天地之始,詩秦風權輿有「胡不承權輿」的句子。由上例,可見「始」的意思,形諸文字,有種種不同寫法;其中有些仍在通行,有些已經不太使用了。那些不太使用了的字義,已經與其他同義字或近義字混同了。試再舉例分別說明如下:如「耆」「考」,說文都說是「老」也,現代只用一「老」字,這是同義字的混同;如古代洗髮曰「沐」,洗面曰「沬」,洗身曰「浴」,洗手曰「澡」,洗足曰「洗」,現在卻不管洗的是頭或是脚,是身或是物,一律稱爲洗,這是義近字的混同。

由於字義的分化與混同,於是有些字義擴大,有些字義縮小;有些字義變好,有些字義變壞;有些字義變強;有些字義變弱。例如「江」「河」,本指長江、黃河,現在卻成水流的通名;這是字義的擴大。例如「朕」,古代凡人自稱都可用「朕」,離騷裏,屈原自謂「朕皇考曰伯庸」,便是證據,秦以後卻只有天子自稱才可稱「朕」,這是字義的縮小。例如「牧」,本是飼養牛羊的意思,周禮注:「牧,州長也。」把牧牛牧羊義引申爲牧民義,以至現代把基督教教士稱作「牧師」;這是宇義的變好。例如「氓」,本義與「民」同,所以孟子有「君之於氓也,」「皆悅而願爲之氓」等語,現代把無業游民叫做氓,這是字義的變壞。例如「干」,由「求」意變「犯」意,是字義的變強。例如「走」,由「疾趨」意變「慢走」意,是字義的變弱。

字義的變遷,無論分化也罷,混同也罷,其方向不外爲「簡單化」「精密化」,而尤受時代環境的影響。例如說文說:豕生三月叫豯,一歲叫豵,二歲叫豝,三歲叫豣;牝豕叫豝,牡豕叫豭。現代統統叫作豬了。說文又說:馬一歲叫馬,二歲叫駒,三歲叫駣,八歲叫𩡩;馬高六尺爲驕,七尺爲騋,八尺爲龍;牡馬爲騭,牝馬爲騇。現代統統叫作馬了。又如古代天子死叫崩,諸侯死叫薨,大夫死叫卒,士死叫不祿,庶人死才用死字。現代也沒有這許多區別了。這是「簡單化」,把牧畜社會、帝王時代那些不必要的分別簡化了。另外,從「氣體」中分別出「氧」「氮」「氫」「氯」……;從「金屬」中分別出「鉀」「鈉」「鈣」「鈾」……;從「它」而分别出「他」「她」「牠」「祂」;從「之」而分別出「的」「底」「地」「得」。這是「精密化」,與科學的昌明和外語的侵入有密切關係。

總之,語言文字演變的大流,總是朝向簡單清楚的方向前進;字義亦然。爲了寫的人方便,它必須儘可能簡單,可併就併;爲了讀的人方便,它必須儘可能明晰,該分便分。由這個觀點來看字義的演變,對於字義分化混同的來龍去脈,就能一目了然了。

——選自《文字學概說》,林尹 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