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黄侃（一八八大～一九三五）字季剛，晚號量守居士，湖北省蘄春人。他的父親雲鵠先生，出身翰林，在四川省做過道臺，也是一個很有名的經學家。晚年始生季剛先生，故愛之深而督課也嚴，從小就把《說文》、《廣韻》、《爾雅》、《史記》、《漢書》、《文心雕龍》、《昭明文選》等書教他讀熟。季剛先生因爲資質聰慧，所以從小就已經奠定了良好的學殖基礎。

黄季剛先生的青年時代，正值滿清政府覆滅的前夕，先生有著強烈的民族革命思想，而與黄興克強先生、宋教仁漁父先生皆頗有往來，曾在故鄉蘄春創設孝義會，常在深山野寺之中，召集附近民眾，講演中國國勢之危急，以及種族革命的大義，聽者無不動容。清廷得報大驚，電飭張之洞查辦，張查為雲鵠先生的公子，於是遂誆先生到武漢，然後輾轉送往日本深造。在日本時，得結識餘杭章太炎炳麟先生，季剛先生愛其學遂師事之，此後稱餘杭為本師而不名，與汪旭初東皆為章門的大弟子，並稱為「章門二妙」。太炎先生嘗稱許季剛先生說：

余違難居東，季剛始從余學，年逾冠耳，所為文詞，已淵懿異凡俗，因授小學經說，時亦賦詩唱和。⋯⋯清通之學，安雅之辭，舉世罕與其匹，雖以師禮事余，轉相啟發者多矣。

可見太炎先生稱許之深了。辛亥武昌起義，季剛先生與居正覺生、黄興克強同在漢口，他看到民軍力量太單薄，不足以抗北軍久練之師，便自告奮勇回到蘄春，欲號召舊衆，共襄大事。惜事機不密，爲清廷偵知，予以突襲，事遂不成，先生避往九江。後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他估量自己的個性，不宜做官，便也不參加各種組織。早年在北京，曾有人邀他做東三省宣撫使的秘書長。不到三個月，就棄職離開了，從此以後，就一直在北京大學教書。

季剛先生生性狂放，又好飲酒，酒後更睥睨無忌，臧否古今人物，而於當時那些提倡新文學的人物，像胡適之、陳獨秀之流，更是駡不絕口。那時候，他只有對劉申叔師培不駡，但當袁世凱想做皇帝，劉師培參加了籌安會，季剛先生遂與之絕交，直到劉氏失意家居，才又恢復交誼。他就是這樣一位具有眞性情的人。

季剛先生晚年是在南京度過的，最初賃居在大石橋北堍，民國十九年庚午十一月十二日丙辰曾集東坡與玉谿詩句爲聯語，為先師瑞安林景伊（尹）先生書之。如附圖（一）。

後來感到羈泊連年，賃居不便，於是在藍家庄的九華村，覓得一地，自建一屋，取陶淵明「量力守故轍，豈不飢與寒」的詩義，因名為「量守廬」。太炎先生曾爲撰〈量守廬記〉。黄先生一向被人看成爲一位玩世不恭的人物，其實他做學問一點也不狂妄。他不肯隨便著書，他認為讀古人的書還來不及，又何必忙著去發表呢？一定要著書的話，也要等到五十歲以後，等到學問圓融了，那時再著書也不遲。量守廬落成的第三年，正值季剛先生五十歲的生日，太炎先生送給他一副「韋編三絕今知命；黄絹裁成好著書」的對聯。先生得之初大喜，張之壁上，因太炎先生屢勸黄先生著述，他也答應在五十歲以後，一定專心著述。誰知看了又看，聯中竟嵌有「絕命書」三字在内，忙叫人把聯卸下。一聯成讖，季剛先生竟於是年溘然長逝了。民國二十四年乙亥九日，黄先生携同本師瑞安林景伊先生及公子念田同登金陵雞鳴寺，歸後賦詩，並為本師林先生書之。如附圖（二）。

本師林先生於季剛先生賦詩及去世有詳細的說明。林先生說：

民國二十四年乙亥九日，先師黃君偕同念田世兄及尹等共遊金陵雞鳴寺，歸而賦詩，並書以示尹，越二日先師以咯血卒，此書竟成絕筆。太炎先生見而傷感，因題其耑，而命尹善藏之。

太炎先生题識後，不久亦下世，故其所題亦成絕筆。先師在世之日，於此兩代師尊之絕筆墨寶，視同拱璧，不輕易示人。惟先師仙逝以後，此集兩代師尊之絕筆墨寶，今在何方？筆者亦不知其詳，殊堪慨歎！

季剛先生平日諄諄告誡學生要爭取時間讀基本書籍，他自己的確也是這樣做的，像《說文》、《廣韻》、《爾雅》這些基本書籍，简直是没有一日離手。多的反復鑽研幾十遍，少的也是十幾遍。眉批夾注，朱墨雜施，加上各式各樣的符號，那種勤劬的鑽研，實在令人敬佩。黄先生在民國十七年六月二十日的《閱嚴輯全文日記》中說：

余觀書之捷，不讓先師劉君，平生手加點識書如《文選》，蓋已十過，《漢書》亦三過，注疏圈識，丹黃爛然，《新唐書》先讀，後以朱點，復以墨點，亦是三過。《說文》、《爾雅》、《廣韻》三書，殆不能計遍數。

錢玄同先生序本師林先生景伊《中國聲韻學通論》云：

黃君邃於小學，聲韻尤其所專長，《廣韻》一書，最所精究，日必数檢，韋編三絕，故于其中義蘊，闡發無遺，不獨能詮其名詞，釋其類例，且由是以稽先秦舊音，明其聲韻演變之跡，考許君训詁，得其文字孳乳之由；蓋不僅限于《廣韻》，且不僅限于聲韻學，已遍及于小學全部矣。

筆者隨侍先師林景伊先生二十七年，見先師過錄季剛先生手批《說文》與《文選》二書，嘗借錄一過，茲各影一頁，觀其用功爲何如也。參見附圖（三）、(四）。

黄先生已經刊布的專著和單篇論文，與語言文字有關的，計有《說文略說》、《音略》、《聲韻略說》、《聲韻通例》、〈與人論治小學書〉、《詩音上作平證》、《說文聲母字重音鈔》、〈廣韻聲勢及對轉表〉、〈談添盍怗分四部說〉、〈反切解釋上編〉、〈求本字捷術〉、《爾雅略說》、《春秋名字解詁補誼》、《蕲春語》等多種；此外，一九八五年以後武漢大學出版社，又在黄先生猶子黄焯教授指導下，整理黄先生遺著問世，計有《黄侃聲韻學未刊稿》、《黄侃手批爾雅正名》、《字正初編》、《量守廬羣書箋識》、《黄侃手批說文解字》等多種絡續問世。

下面關於他古音學說的介紹，主要是根據以上各種。個人對黄先生與向來的說法略有不同，向來稱黄先生爲清代古音學的殿後人，我則稱他爲民國古音學研究的開創人。因爲清代古音學主要以顧炎武、江永、段玉裁、孔廣森、王念孫、江有誥等人所代表的考古派為主，而這一派集大成的應該是章太炎先生。審音派自戴震以後，即未再發展，直到黄先生出，始受到肯定，故在古音學的研究上，黄先生應該是民國以來審音派的開創人。

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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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陳新雄著《文字聲韻論叢》